
季懷墨在療養院那張硬板床上醒來時,窗外的雨已經下了整整三天。
今天是他40歲生日。
也是他被裴昭晞丟在這座偏遠破敗的療養院的第10年。
昨夜,那扇生鏽的鐵門被打開,裴昭晞的助理麵無表情地通知他。
“季先生,明日裴總會來接您回裴家。您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離開。”
十年了。
從青絲到枯槁,季懷墨幾乎忘了裴家是什麼樣子。
更忘了如何扮演“裴總的丈夫”。
......
“裴昭晞......真的要來接我回去?”
這是季懷墨第99次向裴昭晞的助理確認這個問題。
他站在衛生間,凝視著鏡子裏的人。
枯草般的頭發,瘦削蠟黃的臉頰,眼窩深陷。
連他自己都難以辨認,鏡中人曾是江城最耀眼的貴公子,裴昭晞捧在心尖上的丈夫。
過往的溫存碎片般劃過腦海,季懷墨捂住心口,那裏傳來細密的澀痛。
助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恍惚。
“季先生,當年您剛大學畢業,裴總就以世紀婚禮嫁給你,您陪著她在商海沉浮,經曆了多少明槍暗箭......”
“夫妻沒有隔夜仇,更何況都過去十年了,裴總心裏一定還是記掛著您的......”
季懷墨眸底閃過一絲微瀾,很快又沉寂下去。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別再提了吧。”
早上十點,裴昭晞的勞斯萊斯駛入了療養院。
盡管已過不惑,她依舊身姿綽約,一身高定黑色長裙襯得氣質清冷疏離,青年時鬢邊微卷的碎發如今利落地挽成發髻,更添幾分莊重。
整整十年未見。
季懷墨神情恍惚,一股陌生感如同藤蔓纏繞住心臟。
她似乎沒怎麼變,隻是鼻梁上多了一副金絲眼鏡。
“季懷墨,十年了,我不來接你,你就不會主動找我嗎?你還要慪氣到什麼時候?”裴昭晞語氣裏滿是譴責。
季懷墨的心猛地一顫,頭不自覺就低了下去。
“對不起......”
話未說完,裴昭晞伸手捏住他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來。
季懷墨抬頭,就撞進裴昭晞那雙熟悉又陌生的深邃眼眸裏。
“這是十年來,你第一次低頭認錯。”
“當年我不過是要許清做我的生活秘書,你就甩臉子給我看。現在既然你知道錯了,過去的事,就一筆勾銷吧。”
她的話,讓季懷墨雀躍的心驟然停滯。
是了,她身邊的男人早已不是他。
年輕時還能爭吵質問,歇斯底裏。
到了這個年紀,再爭執,除了徒惹厭煩,毫無意義。
季懷墨垂下眼睫,沉默地站在裴昭晞麵前。
她邁開腿,徑自走向那張窄小的單人床。
“都說小別勝新婚,我們這一別十年,你也該好好履行丈夫的義務了。”
季懷墨喉嚨哽住,囁嚅道:“好。”
他硬著頭皮走上前,生疏地為她解開上衣的扣子。
指尖觸碰到她溫熱的肌膚,恍惚間,他想起從前。
二十年前,他是季氏集團的二公子,與裴昭晞青梅竹馬,整個江城都說他們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
裴昭晞比他大3歲,在他大學畢業後就向他求了婚,在雙方家長祝福下步入婚姻殿堂。
後來,他陪裴昭晞打敗了狼子野心的裴家旁支,坐穩裴氏掌舵人的位置;
陪她熬過了最艱難的資金鏈斷裂危機。
義無反顧地愛著她,為她奉獻一切,甚至在一次仇家暗算中為保護裴昭晞被打成重傷,傷了根本,從此再難有子嗣。
而裴昭晞也信守了婚禮上的諾言,堪稱江城第一寵夫狂魔。
裴昭晞不論多忙,都會在他胃病發作時,跨越半個江城為他買來最愛吃的冰糖雪梨羹。
會在大雪天,推遲價值一個億的合同簽訂,隻為陪他堆一個可愛的雪人。
會在他多看了一眼別人的手表時,隔天就點天燈拍下更好更貴的古董腕表送給他。
更會在他受傷後黯然神傷時,紅著眼一遍又一遍保證,此生絕不負他,就算他們一輩子沒有孩子,他也永遠是她最愛的男人,無人可以取代。
他以為,他們真的是忠貞不渝的愛情童話中的主角。
直到十年前,裴昭晞遭遇仇家綁架。
他不顧一切帶著家裏能湊到的所有現金想去贖她,卻被誣陷攜帶巨款潛逃,甚至被汙蔑與綁匪勾結。
他的父母也被造謠蓄謀趁機侵吞裴氏資產,在裴昭晞獲救後,季氏一夜破產。
大哥季懷瑾被債主奪命追車,出車禍當場身亡。
父母不堪重負,為了不牽連兩個兒子,雙雙從季氏大樓頂層跳下。
也是那一天起,他被扣上“精神受創”的帽子,送進了這座與世隔絕的療養院。
此後十年,再也沒踏出去一步。
裴昭晞正要帶他躺下,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在走廊裏突兀響起。
助理推門進來,聲音焦急:“裴總,不好了!小少爺高燒不退,許先生請您務必去醫院看看......”
裴昭晞眉頭頓時緊鎖,語氣不耐。
“他怎麼總是這麼能折騰?病了就找醫生!找我幹什麼?”
說完,她揮手讓助理出去,整個人卻放鬆下來,把頭埋在季懷墨頸窩裏。
季懷墨有些詫異她會選擇留下。
畢竟從前,許清哪怕隻是皺下眉頭,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拋下他。
如果是十年前,他一定會滿心歡喜地將她擁進懷裏。
可如今,他跌落塵泥,望著眼前這個依舊站在雲端的女人,心裏早已沒有了任何旖旎心思。
想到這裏,季懷墨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聲音低啞:“昭晞,你去醫院看看孩子吧,讓助理送我回去就行。”
裴昭晞身體微微一僵,坐直身子,冷眼看著他。
“你真想讓我去?”
季懷墨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平靜:“孩子生病不是小事,耽誤不得,你應該去。”
裴昭晞目光幽暗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發,起身,大步離開。
冷清的房間裏,獨屬於她身上的冷冽雪鬆香一點點消散。
季懷墨看著窗外潮濕的雨霧,思緒飄遠。
他盼了裴昭晞許多年,這次卻親手把她推開了。
曾經他舍不得裴昭晞,總會用盡辦法挽留。
可如今這把年紀,身心俱疲,他隻想放過她,也放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