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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南河尋找南河
魚禾

2

我長到十來歲的年紀才有了第一張自己的相片。為了拍一張相片,在一個星期天,我和幾個常在一起廝混的玩伴,專程走到離家五公裏遠的一個小鎮。

小鎮叫宜溝,主街十字口有一家新華照相館。我們在新華照相館的鏡子前仔細梳好辮子,係好衣服上的每一粒扣子,跺掉鞋子上的灰土,走到一張顏色不詳的幕布前,乖乖配合著照相師傅的指揮——來,凳子上坐兩個,後麵站三個,好,坐的坐直,站的站好,抬頭,臉往這邊看,後麵中間那個小孩,肩膀別歪著,左邊肩膀抬高點,再高點,好了往這兒看,笑一笑……我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繃麻了,脖子挺得發酸了,臉上的笑也僵了,才聽到一聲哢嚓。照相師傅寫了一張粉紅色的憑據交給我們,說,下個星期天來拿。

下一個星期天,我們又跑了一趟宜溝。在照相館油漆斑駁的櫃台上,五張衝洗好的相片一字排開。我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每人拿了一張。平生第一次,我看到自己的模樣被印到了一小方布紋紙上。

印在布紋紙上的圖像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肅穆,跟平常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相紙上的人看上去矮小、膽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像座位調整時的新同桌,嶄新而突兀,未經商量就派發給了我,叫人又緊張又好奇,還多少有點嫌棄。這個黑白小人兒和我想象中的自己相去甚遠。但相紙在眼前放著,鐵證如山,由不得我不認。

拍相片是瞞著祖母去的。祖母認為拍相片會被攝去元魂,不吉利。我偷偷拍了相片,卻又怕真的丟了元魂。我想知道祖母說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祖母一邊紡線,一邊斷斷續續給我講三魂七魄的事。她說每個人都有三個魂兒,一個叫胎光,是從娘胎裏帶來的,是人的陽氣,人的命勢;一個叫爽靈,是從爹的血脈裏傳來的,是人的慧根;一個叫幽精,是人身上藏的陰氣雜念。祖母說,幽精平時被胎光鎮著,人的靈氣足足的,要是一拍相片,胎光就給吸走了,幽精沒了鎮壓,會出來啃人的慧根,人被啃了慧根,就會發癡。祖母的絮叨讓我惶惶不安。我看著相片,想起照相機黑洞洞的鏡頭,一時三魂淩亂:那東西會不會來啃我的慧根,我會不會發癡呢?

而我從大人的評語中反複獲得的對自己的印象,正是那個黑白小人兒的底片。家人和鄰居紮堆兒聊天,常常拿我和病弱的姐姐做比較。姐姐的性格被稱為“忐”(意為懦弱、膽小),我被稱為“歪”(意為脾氣壞、不乖順)、“勢強”(意為霸道)。常有鄰居跟我家大人絮叨,你家大妞性兒忐,二妞可不敢惹,歪著呢,比個小子還勢強。家裏大人也不衛護,就笑哈哈地承認,可不,歪著呢,一天到晚就她難纏。他們數落著我的種種劣跡來印證我的“歪”和“勢強”,說一陣笑一陣,像在談論著一樁樁傳奇。一個人來瘋的孩子對這種談論很是得意——這些言談貌似哂笑,罵罵咧咧,在她聽來卻像是讚賞。她簡直要努力讓自己匹配這些評語。

我常常替人打抱不平,偶爾因對手太強大吃了虧,也絕不叫屈。我樂於在大人麵前炫耀,放學路上把誰揍了一頓,在課堂上怎麼搗亂,等等。我的講述會略過心裏的打鼓和躊躇不前,略過對方的挑釁和拳頭,略過把別人打哭以後的心軟和後悔,略過老師的責罰,隻描述我是怎麼欺負人的,直說到大人的巴掌就要拍過來,才揚揚得意地住嘴。別的孩子受了欺負總是找大人告狀,讓大人幫著討回公道。這種事我可不幹。我羞於承認自己的弱,任何時候都不為自己辯白。隻要有人到家裏告狀,大人問都不問,便斷定又是我欺負了人。他們嘴上作勢罵著我,拿出家裏好吃好玩的送給“被欺負”的孩子做補償,向人承諾“好了好了,回頭打死她”,等人走了,倒也並不認真責罰,頂多朝我腦門上戳一指頭,“把你勢強的!”仿佛他們也看穿了,我的“勢強”不過是虛張聲勢,這“勢強”後麵還有東西,被藏著掖著,他們知道,但也懶得計較。

我常在沒別人在旁的時候拿出那張相片悄悄端詳。黑白小人兒的臉像一枚鴨蛋。眉毛又細又淡。眼神兒躲閃。笑得外強中幹。站在那裏好像隨時準備往後退。真,我想,太了。我找出一支黑色圓珠筆,給她加了兩道筆直上挑的眉毛。

這一下,一切都對了。黑白小人兒麵目煥然一新,一下子成了戲台上的武生。他穿鎧甲,戴羽翎,橫刀立馬,威儀棣棣。他目光如炬。他眉心生出紅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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