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瘋子”的七十三歲老奶奶姓楊,大家喚她楊阿婆。老伴兒死後不到一個月,楊阿婆即公開宣布要改嫁,令其兒子大動肝火,但老太太不改初衷,兒子強行把母親送進精神病院。兒子聲稱:父親突然去世,母親遭受過度刺激,造成腦神經短路而致瘋。看情勢,老太太隻要不思悔改,兒子就打算讓她一直瘋下去。把老太太送進病房以後,兒子曾來探望過一次,老太太當眾痛罵兒子,且聲稱:頭天跨出這瘋人院的大門,隻要不死,第二天就大張旗鼓地改嫁。依照她的說法,她從十八歲嫁給自己老伴兒,整整忍耐了五十五年,已經很夠意思了。老伴兒在自己的精心服侍下壽終正寢,自己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拿這風燭殘年的零頭替自己好歹活上那麼幾天,這何錯之有呢?她不再是妻子,她是她自己,她要在閉眼之前做自己,變本加厲地活出自己。
被臭罵一頓以後,她兒子從此再也不肯露麵。老太太要求出院,院方卻聯係不到作為“送至人”的兒子。兒子玩失蹤,老太太隻好被困在封閉病房裏,倒是有位八十來歲的老先生隔三差五前來探視,不過,老頭想帶老太太出去“放風”的要求卻每次都遭到堅拒,於是,這對驚世駭俗的老情人隻好“‘隔門’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我經常看到老太太認真地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有一次忍不住好奇湊近去,看到紙上寫著諸如“× 月× 日8分鐘”“× 月× 日46分鐘”之類的字樣。看我滿臉疑惑,老太太解釋:上麵記錄的乃是自己活著的時間。我問:難道這些時間以外,您老不曾活著嗎?她告訴我,隻有和老先生在一起的時間才能算活著,別的絕大多數時候都不能作數。我恍然大悟,那被記錄在案的某月某日都是老先生前來探望的日子,老太太居然拿“分鐘”來計算“活著”的時間!
封閉病房的患者中,老太太年歲最大,按照民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請自己去”的說法,老太太活著的每一天都可算是生命的倒計時,她活得比任何人都更認真,也更有滋味。我發現,哪怕隻是幾根菠菜和半杯白開水,在她眼裏都如同金子般稀罕。當她吃著餐盤裏普普通通的菠菜時,你會覺得,菠菜這東西肯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我忍不住問道:“阿婆,菠菜真有那般好吃嗎?”她把碗裏的一根菠菜用筷子夾起來給我看著說:“菠菜根是紅的,你瞅;菠菜葉是綠的,你瞅;除了神,誰會有本事讓菠菜長得這麼好看呢?神費了多少的心思啊,把蘿卜長成圓的,把大米長成白的,把菠菜長成紅根綠葉,這多好!”阿婆說著,又自顧低下頭去吃起飯來。她吃的是慣常的大眾配餐:半碗二米飯,半碗混煮。“二米飯”是把白米和黃米間雜起來蒸成的飯,“混煮”更簡單,把白菜、蘿卜或土豆之類的蔬菜丟進鍋裏,放了鹽巴和醬油燉熟即成。阿婆看我專注地瞅著她吃飯,自言自語地說道:“神若是對我家死鬼東西說,從墳墓裏爬出來吧,給你吃二米混煮,老東西還不樂得跳出來笑歪胡子?老東西連一片菠菜葉子也吃不成了,我是吃一頓賺一頓。”
我忍不住又問:“阿婆,您老人家是什麼時候開始,把日子過得這般有興頭的?”
“我家那老東西死去以後。”
我吃驚地問:“為什麼?”
“他死了以後,我才相信,我也是會死的。”
“您此前,難道從來不相信您自己會死?”
“也曉得人人都要死,沒有當真曉得。”
“現在當真曉得了?”
“當真曉得了!”
“怎麼曉得了?”
“我跟我家老東西過了幾十年,吵了幾十年,突然,他沒了。”頓了頓,老太太又說,“我親眼看著他沒了,我也會沒的!一口氣的工夫,說沒就沒了,就像做了一場夢。”
“於是,您老從夢中醒來,竭盡全力去享受這人生的盛宴,是這樣嗎?”
阿婆沒顧得上回答,忙著梳洗自己,估計她的情人要來了。
菠菜根是紅的,葉子是綠的,這是盡人皆知的常識,對這些常識我卻從未留意,仿佛那是順理成章的天經地義。聽了阿婆的話,再吃飯的時候,我開始重新認知和體驗這些司空見慣的平常物,進而意識到:菠菜根是紅的,葉子是綠的,這的確是隻有神才能夠創造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