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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地方?”
“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
“為什麼把我關進這裏?”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2+2=4?”
“這跟我被關在這裏有什麼關係?”
“等你弄明白就可以出去了。”
“你是誰?”
“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我是個被綁架的人質。”我恨恨地說。
“那我就是2+2。”
旁邊一個女病人癡癡地笑著說:“她有博士文憑。”我抬頭仔細打量著2+2,沒想到她居然是個女博士。我的羞恥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沒有太陽,亦沒有月亮。我睜開酸漲惺忪的眼睛,發現自己睡在精神病院的病床上,被關在壁壘森嚴的封閉病房裏。我確信自己是個正常人,出現在這個地方,是個天大的誤會,隻要我申明情況,就可以馬上出院。然而,在之後的好幾個星期裏,經過拚死抗爭我才明白,我的精神是否正常不由我本人說了算。無論是醫生還是護士,根本不聽我申辯,他們那種漠然置之的態度使我感覺自己十足就是個白癡,我越極力申辯,越顯得白癡。
當我被那種堅硬如鐵的漠然激怒,變得歇斯底裏,絕望地又哭又喊的時候,2+2忍不住露出了陰險而又鄙夷的微笑,很不屑地說:“你還是盡早投降吧!識時務者為俊傑,隻要來到這裏,所有的抗爭都是徒勞。你問問住在這封閉病房裏的人,哪一個不曾進行過殊死的抗爭?最終都俯首聽命,變得比綿羊還要乖順。你肯定不會是例外,別裝女英雄了。”
我是怎麼來到這個鬼地方的,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呢?難道我的精神果真有毛病嗎?怎麼會發生這麼嚴重的斷片呢?好長一段時間裏,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卻不敢問任何人,怕別人發現我的異常,那我就很難出去了。我想,自己是不是暫時性的失憶,才會忘記進來的過程呢?病房的門死死地鎖著,每扇窗戶上都鑲嵌著粗壯的鐵條,要擅自“越獄”根本不可能,我想跟外麵的親友取得聯係,以便被解救“出獄”,可病房裏沒有電話。是誰把我送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我送進這個鬼地方,我仍然不知道。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綁架了一般,插翅難飛。最讓我難以理解的是,自己的手機居然被醫生沒收了。
“憑什麼沒收我的手機?”我義憤填膺地問醫生。
“這是醫院的製度。”
“是誰製定了如此荒謬的製度?這裏難道是關押犯人的監獄?”麵對我的疑問,醫生護士始終保持沉默,仿佛我提出的是一個白癡問題,應該被理直氣壯地直接忽略。
“那你告訴我:2+2=4是誰規定的?”看到我變得越來越惱羞成怒,手不釋卷的女博士再次拿2+2反問我。我直愣愣地望著這個女博士,反問道:“你既然深諳2+2之道,為什麼也待在這裏呢?”
“你說的這裏是哪裏?”
“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啊,你以為呢?”
“不!你可能在這裏,但我確定不在。我待在屬於我自己的時空裏,我可以進入你的空間,你卻進入不了我的維度。”女博士晃晃手中厚厚的書,“我剛剛還在跟星星聊天呢。”
“是嗎?那你此刻在哪裏?不會是在火星上吧?”
“此刻嘛,我暫時回到地球上的紅塵凡間,與我的影子會合。”頓了頓,女博士慷慨激昂地背誦道,“坐地日行八萬裏,巡天遙看一千河。我可能在任何地方,卻唯獨不在這裏,我有屬於我自己的時空和軌道。”
我認真地打量一眼女博士,感覺她住在這裏理所應當,就沒再理睬她。她明顯地思維混亂、不著邊際,我卻無比清醒,憑什麼要與她為伍呢?然而,擺在麵前的事實是,我與外麵的世界完全失去了聯係,除了在這個密閉空間裏耐下性子做“病人”,別無選擇。雖然我感覺自己完全正常,可醫生顯然不這麼認為,他們掌握的最有力的證據是,我多次試圖殺死自己。我想,這肯定是我老公告訴他們的,據此推測,應該是我老公把我送來這裏的。說實話,就某個角度而言,醫生說的倒是事實。不過,我認為“死”這個東西非常值得質疑,所謂“死”,不過是進入另一個莫比烏斯時間帶而已,我在這個單調乏味的三維空間待了幾十年,已經厭倦透頂,為什麼不可以到另一個時空去換個方式待著呢?人們管這個叫“自殺”,真是活見鬼。我個人認為,自殺這件事情從本質上講,根本不可能。因為,不存在絕對死亡這回事。人們通常所說的“死”,隻是針對身體這個臭皮囊而言,我可以殺死我的身體,但不可能殺死真正的“我”,也就是我的靈魂。隻有丟掉身體,靈魂才能最大限度地獲得自由和重生。我老公認為,我之所以會產生這種荒唐想法,是精神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需要治療。難道我就是因此才被送進這裏的嗎?這不是小題大做嗎?
當我經過各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抗爭,明白所有抗爭都無效的時候,就徹底沉默了。在這樣的環境裏,連殺死自己的肉體都不再有可能。顯然,醫生早就料到了住在這裏的病人容易產生絕望情緒,把所有可能實施自殺的漏洞都堵絕了:所有的窗戶都被釘死,通往外麵的唯一一道門永遠鎖著,身上的病號服不用束皮帶,是鬆緊帶的褲腰。所有病人在走進封閉病房的那一刻,身上的衣服和皮帶包括鞋子都被收起來集中存放,根本不可能帶進病房,所有病人在病房裏穿的都是拖鞋。想自殺,連門都沒有。出不去,又死不了,還不能跟親友聯係,除了住下來做精神病人,似乎別無選擇。欣慰的是,不是自己一個人被關押在這密閉的空間裏,有一百多人被關在這裏,每個人都擁有一張屬於自己的床位。像木頭一樣在自己的病床上躺了一段時間以後,我慢慢安靜下來,不再抓心撓肺地每天試圖“越獄”了。
意想不到的是,住在封閉病房裏,和數十人同居一屋,我夜夜都能順利地酣然入夢,沒有失眠過。而在外麵的時候,我常常被失眠的頑疾折磨到生不如死。睡了幾個飽覺以後,我的心情發生了很大變化。我想,既然住了進來,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索性安下心來,權當體驗生活吧,反正自己的人生已經完蛋了。
在意識到人生沒有希望以後,我反倒置之死地而後生,不再感到奇恥大辱,也不想再殺死自己,而是生出了一種沒心沒肺的力量。這真是歪打正著。在外麵時,我總感覺活著沒有任何意義,不如死了算了;關在這裏,我反倒生出了巨大的逆反力,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否則對不起精神病人這個美譽。這時候我發現,作為一個正常人眼中的病人,我對這精神病院裏的患者,也就是俗稱的“瘋子”產生了惺惺相惜般的巨大好奇,於是,決定做個打入敵人內部的特務,蹲點臥底,對這個瘋狂的世界來個秘密而又深入的探察。探察人的靈魂奧秘是我平生最大的愛好。
“終於想通了?”女博士笑眯眯地望著我問。
“想通了。”
“徹底臣服了?”
“臣服了。”
“承認自己有病了?”
“這個世界上誰敢說自己不是病人?”
“哈哈,這就對了嘛!你真乖。”
認清自己的處境,並確定了自己的身份與即時性人生目標以後,我非常理性地采取既來之則安之的策略,讓自己以觀光客的心態,開始認真參觀病區,努力熟悉並適應環境。我想要親眼見證,到底什麼是正常,什麼又是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