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江走進男廁所,四下裏一看,果然發現了一份尋人啟事,他眼睛一亮,激動起來。
這張正是他要找的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內容不是派人來接頭的,而是告訴他,為了使他身邊的人相信他是為日本人工作的,最近日本領事館會給他下一份請柬,讓他到日本領事館做客。尋人啟事還告訴他到領事館如果見到大哥,可按正常人說話,但不能暴露兄弟關係。
胡春江走出廁所,見瞿華瑩與一個農民打扮的男人在說話。他走到他們跟前,這位農民打扮的男人向他哈了一下腰,笑道:“胡局助好。”瞿華瑩介紹說:“他是特情科的弟兄,在蘇聯海關周圍執行任務。”這位弟兄還想說什麼,胡春江看見瞿華瑩輕輕地給他飛個眼神,他馬上欲言又止,然後走了。廣場上三三兩兩有些人在走動,胡春江知道都是項世成和瞿華瑩的人。他們在這兒布網幹什麼呢?他猜不透。
“回去吧,太冷了。”胡春江說。
“早著哪,再走走吧,回去也睡不著。”她說。
緊鄰著蘇聯海關是中國海關。中國海關大門口懸掛著五色的國旗,有軍人站崗。發黃的門燈下,兩個穿黃色大衣、戴厚皮帽的士兵在站崗。因為此時有蘇聯火車過境,兩個海關大院都忙碌起來。他倆走過中國海關門口,兩個哨兵警惕地看著他倆。
天真的不早了,他們開始往回走。前方,路燈下,一個黑影向這兒跑來。胡春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下意識地摸了摸他腰間的手槍。瞿華瑩咯咯一笑說:“別怕,是我們自己人。”果真是自己人,是一個年輕警察,他跑到他倆麵前,敬了個禮,大聲地說:“報告胡局助,剛才日本大使館給您送來一封信件,讓馬上送給您!”年輕警察說完,從大衣兜裏掏出了一封信交給了他。胡春江用雙手接過來,心想,這麼快呀,好像是知道我剛才看了尋人啟事似的。他暗暗慶幸自己抓得緊,如果抓得不緊,明天再看,那今天收到日本人的請柬還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送信的警察轉身走了。胡春江從容地把信件打開,拿出的是一封請柬。瞿華瑩看一眼說:“是一封請柬,哪裏的?”他打開一看,落款是日本領事館。他交給瞿華瑩,她念了一下說:“後天上午讓你到日本領事館做客。行啊,你跟日本人的關係不錯呀!”
胡春江接過這份請柬,重新裝好,說:“回去吧。”
瞿華瑩哼著小曲,跟在後邊。
雪夜很冷……
第二天上午,胡春江剛到辦公室,羅高明從他辦公室門口經過,對他說:“明天上午滿洲裏工商協會有個迎新年聯歡晚會,邀請我去,你陪我去吧。”胡春江大腦馬上一轉,知道他是在試探他請柬的事兒,瞿華瑩肯定昨天晚上就給他彙報了,不然羅高明也不會一上班就試探他。於是他忙回答道:“局座,真不巧,日本領事館給我發了請柬,讓我明天上午去領事館參加一個活動。”他說著,把辦公桌上放著的請柬拿起來,遞給羅高明看。羅高明接過一看,笑了,說:“那你這事兒重要,去吧,順便打聽打聽日本對華是什麼政策,聽說想把中國關外的版圖規劃給日本管轄,也不知道真實不真實。如果那樣的話,我們不都成日本帝國的臣民了?”
胡春江笑道:“中國就像一頭生病的大象,雖然很瘦,但想吃掉它,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
羅高明把請柬還給胡春江,謙遜地笑了一下,走了。胡春江坐下來把昨天翻看過的報紙,又翻看一遍,生怕遺漏下什麼似的。這時,有人敲門。
進來的是丁基元,他著一身便裝,手裏端一個保溫杯,邁著鬆鬆垮垮的步子走了進來,很隨便地坐在火爐前,說:“這個共黨分子一點價值也沒有了,我和項科長的意見是交法庭走程序處決算了。可是羅局座非讓留著,也不讓再審了。我就不明白,留著他幹啥?”
胡春江說:“可能還有點用吧。”
丁基元說:“所有的刑都用完了,沒辦法他。現在肉泥一堆,有啥用?”
胡春江神秘地一笑問:“有些事羅局座真的沒有給你說?”丁基元一驚,問:“什麼事兒?”胡春江搖搖頭說:“算了算了,我是猜測的,不好亂講的。”
丁基元抬眼看了他一下,鼻子動了動,說:“你盡管講,老弟,講到我這兒很安全。”
胡春江想了一陣子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共黨分子不但不會交出去殺了,而且過完年還會放了。”
“放了?”他表情複雜地問了一句,“為啥?”
胡春江說:“老兄,你想呀,深魚被共黨擊斃了,凶手你又查不出來,這個頑固分子在咱這兒又不吃咱這一套,這條線不是斷了嗎?現在,上峰評判羅局座是否有水平,你知道是看他什麼嗎?”丁基元想想說:“當然是破案率呀。”胡春江認真地說:“是啊!但是,上峰不是純為你的破案率記功,而憑的是破獲多少共黨分子的案件為準。據我所知,從去年到今年,我們這兒破獲的共黨案件太少,好不容易破獲深魚案件,也帶著挖出了這個共黨分子,可是結果深魚又被共產黨殺死了。你想,羅局座不把這個人放出去,怎麼能釣出大魚呢?”
丁基元想了想說:“有一定的道理。”
胡春江走過去,給他添杯茶水說:“猜的,因為局座什麼也不會讓我知道的,我隻能猜測。”
丁基元說:“也許你猜得對。”他把火爐蓋子打開,紅紅的炭火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大臉。他看了一會兒火爐說:“破獲共產黨的案件太難了,咱這個小地方,本來共產黨就少,東北軍在偵破,各級的特務組織在偵破,哈爾濱警備司令部在偵破,輪不到我們插手。網多魚少,難啊。”
胡春江把話題一轉說:“聽說令尊大人也是軍人,帶兵打過仗。”丁基元的眼睛突然發出了亮光,他笑哈哈地說:“我爺爺在北洋水師當過管帶,與日本人打過仗。父親在瀘濱府當過知府,帶過兵,曾兩次與俄國人打仗,現在在省兵役司負責兵役工作。我本來也要當兵的,老母親不同意,家父就把我送到省學府學刑事偵查。現在呀,落在這個小警察局,也沒啥實際意義,混日子唄。”
胡春江說:“為國家效力,不分地方大小,我們盡職就行。”
丁基元說:“現在山河破碎,振興中華成了一句空話,指望我們這樣的人物效力,有啥用呀!你老弟混得不錯呀,年紀輕輕的,與日本人關係又是那麼好,了不起呀。我聽說明天上午日本領事館請你去做客,真的假的啊?”
胡春江一聽,知道他來的真正目的了。於是他忙說:“我隻是在日本上過學,家父與日本人又有業務上的聯係,我嶽父家在日本有產業。其實我個人與日本人沒有啥關係。”
丁基元說:“日本領事館那幫人,老看不起人了,咱滿洲裏地方官員那麼多,他們沒幾個能看起的,能讓你去做客,這說明你與他們的關係不一般呀。”
胡春江說:“我估計是讓我去應景而已。”
丁基元臨走時又說了一句話:“以後要多多關照呀!”胡春江看著丁基元的背影,感覺很好笑。
一會兒,治安科長何之幹來了。自從胡春江上任後,這個何之幹對他是不冷不熱,似乎沒把他看在眼裏,但似乎也不敢輕視他。這會兒肯定也是聽到“請柬”之事了。他進門就說:“昨晚上我們在火車站抓了三個小偷,你猜他們說什麼?”
胡春江放下報紙,問:“他們說啥?”
何之幹哈哈一笑說:“他們說他們是日本特工,讓我們離遠點。”說完還在大笑。
“有這事兒?”胡春江也笑了。他感覺很有趣,於是問:“是真日本特工嗎?”
何之幹收了笑容說:“真個屁呀,有幾個特工說自己是特工?何況還說日本特工?真日本特工也不知道藏得多麼深呢?”他言語間,似乎在觀察胡春江的表情。
胡春江問:“那你昨晚怎麼處理這幾個小偷了?”
何之幹說:“咋處理?我讓弟兄們抽他們十幾個大嘴巴,滾了!”
胡春江知道,自從昨天晚上收到日本領事館的請柬以後,這幫人應該徹底地相信他的日本背景了,同時也相信他是在為日本工作了。現在上上下下都在傳言日本要在東北執政,建立什麼政權,大連、丹東等地區的警察局日本已經托管,日本派來了大批的警察開始上崗工作,胡春江這個時候來這兒上任,加上目前混亂的形勢,再加上這幫人想入非非,對他胡春江,他們一定是敬而有加,遠而有度。母親這樣設計,真是一步高棋。這妙局消除了敵人對他的一切懷疑,他可以專心地建立特別交通站了。
這時何之幹又說:“前不久有幾個小偷還冒充共產黨呢!”
胡春江驚異地看一眼何之幹,問:“不可能吧,他們不怕死?”
何之幹忙說:“真的,他們說是共黨分子,我一聽,好,拉回來要給他們上刑。他們見我動真的,忙跪地求饒,說是假的,之所以承認自己是共產黨是掩蓋偷盜行為,沒想到對共產黨這麼不客氣……後來我罰他們做十天苦力讓他們走了。”
胡春江笑了,說:“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啊!”
何之幹說:“你說老弟,這幫烏龜王八蛋是不是認為我們怕日本人,怕共產黨?不然他們冒充這些人幹啥?”
胡春江打開一包幹羊奶,放到一個銅鍋裏煮,然後說:“他們隻是換一種求饒的方式罷了,沒有那麼嚴重。”
何之幹憤憤地說:“我給弟兄們說,以後再有人冒充日本人,打一頓放了算了。如果再有人冒充共產黨,拉回來關起來備用,等完不成任務了頂數。”
胡春江見羊奶開了,忙端起來,給何之幹倒一杯。胡春江說:“好辦法,好辦法,一舉兩得。”說完他又問:“冒充日本人的小偷也關起來備用不行?”何之幹忙說:“不行不行,日本人現在如日中天,如果關錯了連我這小命也沒有了。再說,小偷冒充日本人也是對日本人一種親近。”
胡春江知道,何之幹在慢慢靠近“主題”,就是說日本人好。說日本人好,也就是討好他胡春江。他從內心裏暗暗發笑。
何之幹喝了幾口羊奶,一臉嚴肅地說:“老弟,你剛來,有好多事兒你還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就是瞿這個女人是有背景的女人,她貼近你可以,但你必須與她保持距離,不然會惹來麻煩的。”他說著站起來,用手指蘸了一下羊奶,在辦公桌上寫下“遠的講她是汪的人,近的講她是羅的人”。
胡春江忙點頭稱謝,說:“謝謝老兄提醒,我初來乍到,還望老兄多多關照提醒。”雖然何之幹也是三十歲,但在東北,“老兄”是尊稱。
何之幹忙雙手抱拳,說:“相互關照,相互關照。”
何之幹從剛開始不理會胡春江,到現在給他提醒機密的事兒,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核心是已相信胡春江是有日本背景的人。明天上午他到日本領事館做客,使這幫人對他的背景認識有了質的飛躍。
何之幹走後不久,葉自文和項世成也來了,他倆問胡春江中午有時間沒有,如果有時間了想請他到“望春樓”吃飯,胡春江一聽“望春樓”,知道那裏是個變相妓院。他說:“中午沒事是沒事,隻是讓你二位請我,我不忍心。這樣吧,今兒中午我在玉祥酒樓請二位怎樣?”
葉自文說:“到玉祥酒樓可以,但你請不可以,還是我們請你。”胡春江盤算一下,說好吧,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胡春江又問道:“二位這兩天忙什麼呢?”項世成那獨有特色的眼睛一翻,小聲對胡春江說:“這幾天我和葉隊長在跟蹤勸降一名共黨分子,快成功了。”
胡春江聽了心裏一沉。他馬上聯想到羅高明在那天晚上的接風宴上,他倆神神秘秘地去跟蹤什麼人,又想到昨天晚上他們的手下便裝悄悄出動去跟蹤,難道……現在不知道他倆說這話是真是假,這會兒是真心給他說內情呢,還是在試探他呢?他把握不準。但胡春江感覺,他倆說的跟蹤這個案件應該是真的。他倆從一開始對他保密到現在願意對他說案件,真正原因恐怕也是對他的背景不再懷疑。
胡春江抬頭看他倆一眼,說:“祝賀兩位老兄,如果能破獲一起共黨的大案,功勞自然不用說,主要是為國家排憂解難,一定會得到上峰賞識的。”
葉自文說:“我和項科長目前是專辦共黨案件的,共黨分子目前大都進入了潛伏期,案件很難辦理,上海、廣州、南京、北京、武漢、奉天、長春等城市把共黨分子殺得滿地都是,用他們的話說是革命進入了低潮。這個時候,他們需要幫助。誰來幫助他們,那隻有北邊的紅色蘇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共黨會派一些重要人物去蘇聯求援,他們去蘇聯的通道在哪兒?就在我們滿洲裏。這樣就給我們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隻要我們的網撒得好,有大魚是跑不掉的。”
項世成說:“現在東北軍司令部也看到了風向,在布網逮魚。南京蔣總司令也悄悄在東北布網,汪主席在海外長臂指揮,也在到處抓人,你們沒見咱們的瞿小姐這些天很忙嗎?”
胡春江一聽,忙問:“瞿是汪的人?”
項世成用目光掃一下葉自文,又看著胡春江的眼睛,笑道:“你說呢?”
“這麼複雜呀!”胡春江歎道。
葉自文看著項世成,似乎是在開玩笑地說:“項科長一心想和瞿小姐套近乎。我看呀,還是遠點好,玫瑰有刺,香水有毒。”
項世成的笑容有一些玩世不恭的表情,他沒有接葉自文的話茬兒,而是繼續說:“這樣的話,幾條戰線都會把目光集中到我們這邊境線上,我們再不努力到頭來竹籃子打水,讓我們怎麼向上峰交代。現在整個東北明裏是北京軍政府管著,看似是張大帥統管我們,實際蔣總司令早已把手伸向了東北,省政府、市政府不都是與張大帥唱反調,暗暗地聽蔣的?現在蔣介石也好,張大帥也好,看下邊的政績標準是什麼?那就是看你抓共產黨多少。因此,我們不奮力抓共產黨,能行嗎?”
胡春江臉上的肌肉跳了幾下,說:“你說得對,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多抓為好!”
葉自文說:“所以呀,我們跟蹤勸降,這個案件一旦成功,那我們這個小小警察局,就會再創輝煌了。”
胡春江說:“這個案件,羅局座肯定支持了。”
項世成的鷹眼一翻,說:“這就是羅頭兒一手策劃的。”
葉自文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說:“我還要到羅局座那兒彙報事情,我先走了。”項世成說:“我也有事得先走了,中午玉祥酒樓不見不散呀。”兩人說完走了。
聽了剛才他倆說的話,胡春江心裏沉甸甸的。這兩個家夥還真懂一點政治,知道我們共產黨處在低潮。還能猜想到我們要派人去蘇聯,真的不簡單。這些人都是屬狗的,一旦聞到了某些氣味,一定會圍追到底的。敵人有這樣的警覺,對他下一步建特別交通站是絕對不利的。他得把這一信息抓緊報告給組織。然而,他目前還沒有渠道,隻好等著建站以後再說。
快中午的時候,毛先征來到他辦公室,懷裏抱一件大棉襖。毛先征對他說:“再給你一件襖吧,不然身上這件穿臟了沒有換洗的怎麼行。”胡春江忙笑道:“謝謝老兄的關懷和照顧。”
毛先征也謙遜地笑了,謙遜裏麵含有尊敬。他和羅高明的關係,全局人都知道。他的一言一行,全局也都十分關注。
胡春江說:“你把咱們局的後勤工作抓得好呀!別的不說,單說咱這夥食抓得就不錯,每頓都有肉,有青菜,特別是大冬天能吃上青菜,真的不容易。我們的後勤供給渠道有幾條?”
毛先征笑了一下說:“基本是三條。一是滿洲裏市政公所供給一些,這是主要的,他們主要保障警餉、看守所的一切開支和辦公經費。二是東北軍張大帥給我們一部分,大帥主要是供給武器裝備。三是當地有錢人捐一部分,這一部分主要是改善生活。”
胡春江問:“東北軍為何給咱武器?”毛先征說:“這主要是羅局座的關係,羅局座的父親在東北軍是個實權人物,給咱一些武器裝備很正常。再說了,邊境城市的警察局,都在張大帥手裏掌握著,他們給武器,名正言順。張大帥給武器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一旦打仗,這些警察拉出去就能當軍隊用。”胡春江點了點頭,笑笑說:“我明白了。”胡春江沉思一會兒又問:“省警察廳不給經費嗎?”
毛先征憤憤不平地說:“他們是隻讓你幹活,不讓你吃草啊!再說了,他們的經費比我們還緊張哩。現在北京張大帥管的地盤,從上到下都沒錢,你沒看報紙上整天刊登北京軍政府召開稅務工作會嗎?我們的張大帥前方要與北伐軍打仗,後方要‘剿共’,都需要錢啊。”毛先征說完站起來,走到辦公桌前,把頭伸過來,小聲說:“最近采購了一批蒙古好酒,我拿兩瓶,今兒中午喝了吧。”
胡春江剛才已答應了葉自文和項世成中午在一起聚會,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剛才葉隊長和項科長……”
毛先征忙說:“一回事兒,就是他倆讓我來叫你呢。走吧,晌午了呀!”
胡春江一聽,二話沒說跟著毛先征下樓了。他想,一份日本人的請柬,馬上奠定了他在滿洲裏警察局的地位。想想他們對日本人的態度,這是多麼可怕呀……
胡春江邊走邊說:“從上到下都沒錢,你還讓喝這麼好的酒。”毛先征走近他小聲說:“我們還有罰款收入呢,有錢喝啊!”
胡春江抬頭看看天空,微笑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