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工人俱樂部，坐落在整座城市最繁華的解放路中段，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精神堡壘和娛樂中心。

白天，這裏是圖書館和棋牌室；到了晚上，電影院、舞廳的燈光亮起，便成了整座城市最有活力的地方。

這裏的人流量，是筒子樓後巷的百倍千倍。

當雷洪開著那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將顧衛國帶到工人俱樂部正門旁一個緊鄰電影院出口的黃金位置時，顧衛國的心中也不由得掀起一絲波瀾。

隻見空地上，一個嶄新的、比他之前那個大了整整一圈的烤爐，已經穩穩地立在那裏。

烤爐是用厚實的鐵皮專門焊製的，做工精良，旁邊還堆著小山一樣高的優質果木炭，以及兩大麻袋圓滾滾、一看就是精挑細選過的大土豆。

“顧老哥，東西都給你備齊了。”

雷洪拍了拍嶄新的烤爐，聲音洪亮，“這位置，我跟俱樂部主任打過招呼了。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幹，沒人敢來收你一分錢的管理費。”

他沒有提自己為了這個位置，送了多少禮，動用了多少關係。

但這份雷厲風行的辦事效率和不動聲色的實力展示，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語言。

“謝了，雷老弟。”

顧衛國沒有多餘的客套，隻是鄭重地遞過去一個軍用水壺，“新泡的。”

雷洪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擰開蓋子聞了一下，臉上立刻露出無比舒泰和滿足的表情。

他小心翼翼地將水壺放進車裏，如同收藏一件稀世珍寶。

“老哥，你忙著。有任何解決不了的事，去旁邊的俱樂部傳達室，就說找我雷洪。”

說完，他便幹脆利落地上車離去。

顧衛國看著這片即將成為自己商業帝國起點的地盤，深吸了一口氣。

他回家叫上了林嵐，用一輛借來的板車，將家裏需要的東西都拉了過來。

當林嵐看到這個嶄新氣派的烤爐和這黃金般的位置時，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這陣仗，比在後巷裏過家家，要大太多了。

“爸......我......我怕我做不好。”

她小聲說，有些怯場。

“怕什麼。”

顧衛國將一摞油紙和一個裝錢的鐵盒塞到她手裏，眼神沉穩如山，“你什麼都不用想，就負責收錢、包土豆。記住，你是這裏的老板娘，把腰杆給我挺直了！”

“老板娘”三個字，讓林嵐的臉頰瞬間緋紅，但她的眼神，卻一點點地亮了起來，充滿了力量。

顧衛國點燃了果木炭，將第一批浸泡過靈泉水的土豆放進了烤爐。

與之前在後巷不同，這次，隨著溫度升高，那股霸道絕倫的香氣，混合著果木炭特有的清香，如同一場看不見的風暴，毫無阻礙地席卷了整個工人俱樂部廣場！

電影剛散場，一大群剛看完《少林寺》、正熱血沸騰的年輕人湧了出來。

他們還在興奮地討論著“覺遠和尚”的功夫，下一秒，所有人的腳步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齊刷刷地停住了。

“什麼味兒？”

“我的天......太香了吧！”

“從哪兒傳來的？聞著肚子裏的饞蟲都要造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那個不起眼卻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烤爐上。

“烤土豆！五毛錢一個！”

顧衛國中氣十足的叫賣聲，如同驚雷，在人群中炸響。

起初，人們也是被五毛錢的價格嚇了一跳。

但這裏的年輕人，大多是雙職工家庭，手頭比普通市民寬裕，又愛追趕時髦。

在幾個膽大的人帶頭嘗試，並發出誇張到極點的讚歎後，人群瞬間就沸騰了！

“給我來一個！”

“老板！我要兩個！不，三個！”

“別擠啊！錢給你！先給我！”

場麵比昨天在後巷火爆了十倍不止！

林嵐一開始還手忙腳亂，但她牢記著顧衛國的話，挺直腰杆，大聲地維持著秩序，收錢、遞貨，動作漸漸變得熟練而自信。

她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眼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彩。

妮妮乖巧地坐在後麵的小板凳上，看著爺爺和媽媽忙碌的身影，看著那些人搶著買自家的土豆，一雙大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錢箱裏的鈔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增長著。

一塊、五塊、十塊......

那些大團結，讓林嵐心驚肉跳，也讓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日進鬥金”是何種滋味。

然而，顧衛國卻始終保持著警惕。

他一邊有條不紊地烤著土豆，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著周圍的環境。

他前世的記憶告訴他，這個時期，正是國家開始初步探索市場經濟，同時又對舊有計劃經濟體係進行維護的矛盾階段。

“嚴打投機倒把”的風聲，刮得正緊。

他那兩個好兒女，在吃癟之後，會用什麼手段來報複他？

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他等的，就是他們出招......

市政府家屬院，一間略顯陳舊的辦公室裏。

顧衛東和顧芳正站在一個戴著眼鏡、神情嚴肅的中年幹部麵前。

他們衣衫襤褸，臉上帶著刻意擠出的悲憤和委屈。

“同誌，您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顧衛東聲淚俱下，將早已編好的說辭，添油加醋地說了出來，“我父親顧衛國，原本是我們紅星軋鋼廠的退休工人。可他現在利欲熏心，利用一種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歪門邪道，在工人俱樂部非法擺攤，販賣天價烤土豆！五毛錢一個啊同誌！這比國營飯店的肉價還貴！他沒有任何營業許可，嚴重擾亂了市場秩序，帶壞了社會風氣！”

顧芳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地幫腔：“是啊同誌，我們好心勸他，他不但不聽，還把我們打出家門！他賺的都是黑心錢啊！我們也是沒辦法，才來向政府舉報，我們這是大義滅親！”

他們把自己塑造成了被利欲熏心的父親迫害、依舊堅持原則的好市民形象。

那名幹部聽完，扶了扶眼鏡，神情嚴肅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

“你們說的這個情況，我們知道了。”

他合上本子，語氣不帶絲毫感情，“新成立的聯合稽查隊，職責就是整頓市場。如果情況屬實，我們絕不姑息！”

得到肯定的答複，顧衛東和顧芳對視一眼，眼中都閃過一絲陰謀得逞的喜色。

“他現在就在工人俱樂部！人贓並獲，一抓一個準！”

顧衛東急切地補充道，生怕稽查隊去晚了。

“我們辦事，有我們的流程。”

幹部揮了揮手，“你們回去等消息吧。”

走出辦公室，顧衛芳興奮地拉著顧衛東的胳膊：“哥，成了！這下他死定了！”

“哼！”

顧衛東的臉上，浮現出猙獰的笑容，“走！我們不回去等消息！我們現在就去工人俱樂部，我們要親眼看著，他是怎麼被戴上手銬，像條狗一樣被拖走的！”

......

工人俱樂部門口，生意已經進入了白熱化。

兩大袋土豆，已經賣出去了一半。

鐵皮錢箱裏，裝滿了沉甸甸的鈔票。

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刹車聲，由遠及近。

一輛漆著“公務”字樣的軍綠色吉普車，直接開到了廣場邊上，猛地停下。

車門打開，下來了四個穿著製服、胳膊上戴著“稽查”紅袖章的男人。

為首的，正是剛才接待顧衛東兄妹的那個眼鏡幹部。

他們一下車，一股肅殺的氣氛便瞬間籠罩了全場。

原本喧鬧的人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用驚疑不定的目光看著這幾個不速之客。

“都讓一讓！聯合稽查隊辦事！”

眼鏡幹部推開人群，徑直走到了顧衛國的攤位前。

他看了一眼火熱的烤爐，又看了一眼林嵐懷裏那個裝滿了錢的鐵盒，鏡片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冷光。

“你就是顧衛國？”

他開口問道，聲音嚴厲。

林嵐嚇得臉色慘白，下意識地將錢箱往身後藏，身體都開始發抖。

妮妮也感受到了這緊張的氣氛，害怕地躲到了媽媽身後。

顧衛國卻仿佛沒事人一樣，用火鉗慢條斯理地給一個土豆翻了個麵，這才抬起頭，平靜地回答：“是我。幾位同誌，有什麼事嗎？”

“我們接到群眾實名舉報，”

眼鏡幹部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朗聲說道，“舉報你在此地無證經營，哄抬物價，涉嫌投機倒把！現在，請你立刻停止營業，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

“嘩——！”

此言一出，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而就在這時，在人群的外圍，顧衛東和顧芳兄妹倆，終於擠到了前麵。

他們看著被稽查隊圍在中間、仿佛已經成了甕中之鱉的父親，臉上露出了無比暢快和怨毒的笑容。

成了！

他們贏了！

顧衛國的目光，越過稽查隊的肩膀，與人群中兒子和女兒那兩雙充滿恨意的眼睛，在空中相遇了。

他看到他們嘴角那毫不掩飾的得意，和他記憶中，前世將他打出家門時，一模一樣。

顧衛國臉上的平靜，在那一刻，緩緩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眼鏡幹部都感到心頭一顫的、冰冷到極點的漠然。

他沒有理會眼鏡幹部的質問，也沒有去看周圍驚慌的人群，隻是將手中的火鉗，輕輕地在烤爐邊上，敲了敲。

發出“鐺”的一聲脆響。

然後，他看著自己那兩個自以為得計的親生骨肉，嘴角微微上揚，無聲地吐出了兩個字。

“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