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天，我是紅星機械廠裏人人稱讚的先進女工。

話少肯幹，質樸本分，是青年同誌們的學習榜樣。

夜裏，卻在名義上的哥哥陳東的單人宿舍裏，與他廝混。

激情之後，我第八次問他，什麼時候向廠委遞交結婚申請。

剛才還熱情似火的男人瞬間冷淡下來，利落地穿好衣服，將擦汗的毛巾扔在我身上。

“阿慧，除了名分，我什麼都能給你。”

“過幾天我和白蘭就要辦酒席了，我也給你找好了人家…”

“你放心，顧岩傷了根本，醫生說他那方麵不行，而且活不了多久，等他沒了，我就接你回來。”

“到時候我們還和現在一樣，誰也說不了你的閑話！”

我呆呆地看著他，喉嚨裏像堵了棉花。

這麼多年的盼望，隻換來他把我當成一件東西送人。

1

見我臉色變得慘白，陳東的語氣軟了下來。

“阿慧，我們這樣不清不楚，要是被廠裏知道，就是作風問題，會影響我的前途！”

“乖，我都計劃好了，等那個姓顧的一走，我立刻就去接你，咱們分到的房子永遠有你的房間。”

“你放心，就算是形式婚姻，該有的風光和優待一點都不會少！”

我麻木地聽著他為我規劃的未來。

他權衡利弊，深思熟慮，就是為了給我安上一個好看的身份，在他新婚的妻子之外，繼續霸占我。

一輩子，偷偷摸摸。

明明是他貪圖前程，害怕處分，卻還說是為我好。

真自私啊！

“好，都聽陳大哥的安排。”

眼睛澀得厲害，我匆匆穿好衣服準備走，卻被他叫住。

“等等。。。”

我心裏亮了一下，盼著他告訴我，他和白蘭訂婚隻是廠裏的謠言。

告訴我他願意去向組織坦白我們的一切，卻聽見他謹慎地交代。

“婚禮前後事多，你晚上別再來車間給我送飯了，被白蘭看見影響不好。”

“白蘭是廠長的女兒，從小沒吃過苦，性子直，你平時多在她麵前說我幾句好話。”

我剛剛燃起的心，又徹底冷了。

白蘭是他要風光迎娶的廠長千金，我一個靠他家接濟的孤女，是該躲遠點。

可聽著他明晃晃地維護別的女人，我的心為什麼像被車床的刀尖劃過，疼得喘不上氣？

我死死忍住眼淚，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的宿舍。

我父母是廠裏的雙職工，意外去世後，陳東家就收留了我。

十年來，陳東對我照顧有加，早就超出了普通兄妹的關心。

我把他當成我生命裏唯一的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少年時代。

一次偶然，我撞見他對著我的照片解決需要。

那些說不出口的秘密感情，在那晚徹底挑明。

我們瞞著所有人，偷偷好了五年。

在這之前，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光明正大地和他走在一起。

可今天，他親手把我推給了另一個人。

2

這幾天廠裏為了陳東的婚事，處處透著喜氣。

白蘭還沒過門，就讓廠辦給後勤的師傅們發了喜糖。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提起這位未來的主任夫人，都誇她大方。

我卻推說身體不舒服，躲在宿舍裏，一遍遍回想我們這五年。

直到陳東宿舍窗戶上貼的大紅喜字亮了整夜，我才不得不承認，他結婚了。

新媳婦進門後的第一頓集體早餐，我躲不掉。

一進食堂，就看見陳東夾了塊亮晶晶的肥肉，送到白蘭嘴邊。

白蘭俏皮地躲開，抱怨太油了。

陳東像哄小孩一樣，低聲勸著，“乖，吃一口，這叫年年有餘，好兆頭。”

白蘭害羞地“哼”了聲，紅著臉靠在他身上。

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停住腳步，猶豫著要不要過去，白蘭卻看見了我，笑得熱情。

“阿慧妹妹來了，快過來吃飯，別站著！”

她起身拉我到桌邊，過去陳東身邊的位置被她占了，我自覺地在桌角坐下。

看著飯盆裏的菜，我卻下不去筷子。

全是油水足的硬菜，都是為了招待來祝賀的幹部們，也為了迎合白蘭的口味。

“阿慧妹妹，嘗嘗這紅燒肉，肥而不膩，陳東特意讓食堂劉師傅加了料的。”

她熱情地給我夾了一大塊。

撲麵而來的油膩氣，讓我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我從小腸胃弱，聞不得重油，陳東疼我，以前總把飯票換成粗糧給我。

現在，新嫂子如此熱情，我不好當眾拒絕，隻能用眼神向陳東求助。

隻要他替我說一句，也算全了白蘭的麵子。

可他隻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白蘭同誌的好意，嘗嘗吧，別那麼嬌氣。”

我愣住了，咬著嘴唇，強忍著惡心，吃了一小口。

滿嘴都是苦的。

再抬頭，陳東已經準備去車間，白蘭立刻放下筷子，伸手幫他整理衣領。

我順著她的動作看去，她正手忙腳亂地想遮住陳東脖子上的一道紅色抓痕。

笨拙的樣子惹得陳東笑了，低聲打趣。

“自己撓的，現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白蘭的臉一下紅到耳根，輕輕捶了他一下。

“沒個正形，阿慧妹妹還看著呢。”

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眼神閃過一絲不自然，隨即又坦然地低下頭跟白蘭告別。

我怔怔地看著他走遠。

白蘭轉過身，收起所有笑容，眼神冷冰冰地看著我。

“真以為你們那點見不得人的事，能瞞住我？”

“林慧，你猜，陳東心裏，到底是我重要，還是你重要？”

她聲音很輕，卻像冰錐子，把我釘在原地。

將我所有的自尊都踩碎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宿舍的，腦子一團亂。

晚飯後，陳東氣衝衝地來找我，門被他“砰”地一聲推開。

“白蘭不知道你吃不了油膩，你至於當眾給她甩臉子，讓她下不來台嗎？”

“你知不知道，她委屈了一下午，眼睛都哭紅了！”

“阿慧，是我這些年把你慣壞了！”

我撐著床沿，茫然地看著他。

他語氣裏全是責怪，不給我任何解釋的機會，就把頂撞領導家屬的帽子扣在我頭上。

“陳大哥，我沒有。。。”

我眼裏湧出淚水，陳東心裏一軟，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火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算了，算了，回頭去跟白蘭道個歉，她是你嫂子，不會跟你計較的。”

“我聽工友說，你午飯晚飯都沒吃，我給你打了點粥。”

他剛端起桌上的飯盒，湊到我嘴邊，就聽見白蘭的助理在樓下驚慌地大喊。

“陳幹事，陳幹事，快去看看吧，白主任她，她在辦公室暈倒了！”

3

陳東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桌上的暖水瓶。

滾燙的開水灑了一地，也濺到了我胳膊上，白皙的皮膚立刻燙起了一串水泡。

我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陳東卻頭也沒回地衝了出去。

他的名字卡在喉嚨裏，最終隻化為一聲無力的抽噎。

陳東再回來，已經是深夜。

我剛衝了涼水，正笨拙地給自己塗燙傷膏。

他看見我手臂上嚇人的傷，皺起了眉。

“怎麼回事，燙得這麼厲害，宿舍長是怎麼管的！”

我苦笑著搖頭，隻說是自己不小心。

他沒再追問，一邊幫我塗藥，一邊有些為難地開口。

“阿慧，之前你爸留給你的那塊海鷗手表，能不能先讓給白蘭？”

“醫生說她懷孕了，需要一塊準點的表，準時做檢查對身體好。。。”

昨天才辦的酒席，她就懷孕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陳東，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愧疚，我艱難地問。

“多久了？”

“兩個多月。。。”

“我是說，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五年。”

五年！

他們竟然也在一起五年了，那我算什麼？

我回到床上，從枕頭下摸出那個用手帕包好的手表，扔在他腳邊。

“滾！”

“我不想看見你！”

陳東見我情緒失控，急忙解釋。

“阿慧，你聽我說，我和她是為了前途，她爸爸是廠長，我需要他的支持！”

“我心裏有誰，你難道不清楚嗎？”

我捂住耳朵，一個字都不想聽。

我睜著眼坐到天亮，一牆之隔的白蘭，卻可以枕著陳東的胳膊睡得安穩。

白蘭懷孕了，陳東對她更是無微不至，比從前對我還要好。

她說聞不慣宿舍樓下的煤煙味，陳東就去找後勤科，想辦法給她換了單人的幹部宿舍。

她胃口不好，陳東每天下了班就去國營飯店排隊，給她買她愛吃的小籠包。

她嫌日子悶，陳東就托關係弄來電影票，陪她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

短短幾天，整個紅星機械廠，好像都忘了有我這個人。

我算著日子，再過十天就是我的婚期。

這些天我一直躲著白蘭，她上次的眼神讓我害怕，我怕再惹出事端。

可就算我躲著，麻煩還是找上了門。

白蘭流產了！

在我宿舍裏坐了半個鐘頭之後。

廠醫院的醫生說，她是藥物中毒。

陳東帶著保衛科的人，把我的床鋪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在枕套夾層裏找到一包紅花。

“紅花活血化瘀，是孕婦的禁忌，這劑量，足以導致流產啊！”

我看著那包不知從哪來的紅花，感受著陳東滔天的怒火，也終於明白了什麼叫百口莫辯。

“我早就讓你離她遠點，阿慧，你偷偷藏著紅花是想幹什麼？”

我臉色慘白，“陳大哥，我不知道，這不是我的東西。。。”

“還狡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東西是從你床上搜出來的，白蘭今天除了來你這兒，哪都沒去，不是你還有誰？”

陳東痛心疾首，“阿慧，我真沒想到，你這麼惡毒！”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去工具間跪著，給白蘭和我們沒出世的孩子懺悔！”

4

我被保衛科的人押著，關進了車間後麵的工具間。

水泥地又冷又硬，沒一會兒，膝蓋就疼得像針紮。

我掙紮著想站起來，卻被看守的師傅嗬斥著按了回去。

再敢動一下，就是一頓訓斥。

我忍著疼，眼前一陣陣發黑。

不知過了多久，白蘭毫無血色的臉出現在我麵前。

“白蘭，我從沒想過要害你的孩子！”

我急切地解釋。

白蘭卻輕聲笑了。

“我當然知道不是你，是我自己弄掉的。”

“那個孩子不是陳東的，我當然不能留，隻能委屈你替我背這個黑鍋了。”

“陳東也真是的，你明天就要嫁人了，還罰你跪在這裏！”

我驚得瞪大眼睛，無法相信她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別這麼看著我。”

“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說完，我後頸一痛，眼前徹底黑了。

再醒來，四周一片漆黑，鼻子裏全是鐵鏽和機油的味道。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月光照進來，我看見了陳東的臉，冷得像鐵。

“東子，我已經問清楚了，就是她身邊的工友幫她弄來的紅花。”

“賤人！阿慧那麼善良，肯定是你們教唆的！敢害廠長的外孫，你們有幾條命！”

陳東背著手，臉色鐵青。

他逆著光，看不清我的臉，一步步走到我麵前，低頭看著我，像在看一件垃圾。

我剛想叫他的名字，卻發現嘴裏被塞了塊破布，隻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這隻畫圖紙的手，不必留了。”

他冷冷地宣判，朝我伸出了手。

我瞪大雙眼，拚命搖頭掙紮，發出破碎的求饒聲。

“不，不要。。。”

可下一秒，他毫不猶豫地將我的右手死死按在地上，抄起旁邊的一個齒輪零件，狠狠砸了下去。

鑽心的劇痛讓我眼前一黑。

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疼得渾身冷汗，無力地倒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卻能感到他厭惡的目光。

“把她送回去。”

“等等，明天她還要嫁人，別讓人看出手上的傷，給她好好包紮一下，找件長袖的衣服換上。”

接著，工具間的門被重重關上。

我絕望地躺在地上，看著最後一絲光亮被黑暗吞噬。

我疼得數不清時間，心裏一遍遍喊著陳東的名字，求他發現真相，回來救我。

可後來，我心裏最後那點火苗也滅了。

陳東，既然等不來。

那我，也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送回宿舍的，手上的傷被胡亂包紮起來，疼得麻木了。

醫生說，就算以後好了，這隻手也再也拿不了筆了。

這手，廢了。

直到出嫁那天，陳東才再次踏進我的房間。

“阿慧，還在生氣？之前的事，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但畢竟白蘭失去了孩子，我隻能罰你一下，給你個教訓。”

“今天你嫁人了，我跟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別讓那個姓顧的碰你！”

我沒理他，推開他伸過來要扶我的手，徑直走出了宿舍樓。

陳東，你算計的一切，終究是一場空。

不管我嫁的男人是殘是廢。

我林慧，都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