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後半夜，許嘉柔失眠了。

她在床上烙煎餅似的翻到天蒙蒙亮，五點三十五分的鬧鐘還沒響就踹開被子坐了起來。

原地打坐了十分鐘後，她頂著一雙熊貓眼扒開窗簾縫，看見樓下楚記餛飩鋪的招牌燈已經亮起來了。

下樓時，宋譚正在院子裏喂鴿子，眼皮都沒抬一下，“打碎一盆君子蘭，罰款五十塊。”

“外公您怎麼也三句話不離錢呐！”許嘉柔挎著通勤包猛地刹住腳，包帶上的毛絨掛件晃出了殘影。

“什麼叫也？倒是你，昨晚說夢話喊什麼'四萬塊太貴了'，做噩夢了？”

許嘉柔停頓了幾秒，“好外公~我跟你道歉，要不罰款就算了吧？”

宋譚把鳥食罐子往窗台上一擱："你當我是開慈善堂的？打爛了我養的花還想找理由？"

“就那盆光長葉子不開花的鐵疙瘩，您養它不如養我！”許嘉柔竄過去摟住老頭胳膊晃悠，“我天天給您表演笑開花～”

許嘉柔撒嬌賣乖，宋譚非但沒笑，還翻了個白眼，“那盆君子蘭我養了二十年，我跟它比你還親！”

許嘉柔一聽，肯定是老爺子因為昨晚的事情還沒消氣，趕緊靠過去給人捏腿捶背，“我親愛的外公，等我晚上下班回來，保證給您的花重新種回去......”

“哼！等你回來種？那它早就等死了......”宋譚甩開她的手，抄起噴壺塞她懷裏，"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難得見你起這麼早，去把菜園子裏的三十棵白菜都澆了再去上班。"

許嘉柔連連搖頭，“明天！明天周末我再幫您澆，今天我要去楚記吃早餐！”

說完，她瞄了眼手機，轉身就溜出了院門，“糟糕，六點出頭了，快來不及了，我先出門了外公！”

宋譚看著許嘉柔的背影，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

楚記餛飩鋪。

"鮮肉薺菜餛飩來咯！" 楚老頭端著熱氣騰騰的陶瓷碗快步走來，布滿老繭的手指將碗沿轉了個方向，"小許，我給你多撈了十五個拌餛飩，喏，都放進保溫盒裏了，吃不完帶去單位當午飯。"

許嘉柔接過沉甸甸的鋁製飯盒，指尖被燙得微微一縮，“謝謝楚爺爺。”

她目光掃過半滿的堂食區，突然發現收銀台後麵那張小塑料凳空著，"今天生意這麼好，怎麼沒見小航幫您收碗？"

老人正在擦桌子的手頓了頓， "那皮猴......估計又上西巷口玩泥巴去了, 到飯點自然就回家了。"

許嘉柔舀起一顆透亮的餛飩，狀似不經意地追問："他平時都跟誰玩呀？您就不怕他跑到弄堂外麵去......"

"那小子怎麼敢跑出這條弄堂!" 話還沒說完就被楚老頭打斷，他突然提高的嗓門驚得門簾後的狸花貓竄上了灶台。

“楚爺爺您別急，”許嘉柔被剛出爐的餛飩燙了嘴，“我的意思是......小航能記得回家的路？”

見店裏的老客都在看他，楚老頭喉結滾動兩下，收了聲音說： "這弄堂也就那麼點兒大，迷路了就被街坊鄰居送回來了。"

許嘉柔點了點頭，“這樣啊——”

楚老頭不願多聊，在圍裙上擦了擦開裂的虎口，“這店就我一個人，小許你先吃，我廚房還忙著，我去看看水燒開了沒。”

"嗯，您慢點......"

她剛站起身就見老人擺擺手鑽進了後廚，隻傳來悶悶的囑咐："你吃吧，餛飩皮要趁熱吃才筋道。"

手機震動顯示06:37時，許嘉柔幾乎是用虎牙撕咬著吞下最後三顆餛飩。

她將保溫盒匆匆塞進通勤包，往陶瓷碗下麵壓了一張五十元的紙鈔。

“楚爺爺，我上班快遲到了，我先走啦！”

說完，許嘉柔閃身跑出了餛飩鋪。

掛在包鏈上的毛絨掛件悄無聲息地脫落，滾進了收銀台底下的陰影裏。

許嘉柔踩著點跑到西巷口，最後一輛班車卻在她眼前開走了。

她急忙摸出手機，剛要掃路邊的小藍車，結果差點被車座上豎著的半截刀片紮到手——

靠，哪個缺德鬼幹的！

此時，身後突然傳來窸窣聲。

她尋著聲音轉頭，隻見穿著衛衣的男孩蜷縮在兩棟老樓夾縫間，“小航？”

“呃！”楚航直直盯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麵色突然扭曲了起來。

他用額頭抵住潮濕的磚牆往夾縫深處鑽，本就逼仄的空間卻再也容不下男孩的推擠，牆皮簌簌往下掉渣。

“小航，姐姐不會傷害你，你別往裏鑽了！”許嘉柔把通勤包往地上一甩，側身擠進那道窄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牆縫裏，伸手想要拉住蜷縮在角落的男孩，“快出來，你這樣會弄傷自己的！”

“呃......不、不是我......”楚航突然轉過那張憋得通紅的臉，朝著許嘉柔大哭了起來，嘴裏語無倫次地重複：“不是我......不要罵我......求求你不要罵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許嘉柔動作猛地頓住，心裏不是滋味，“小航，你沒有錯，不用對姐姐說對不起。”

眼前這個孩子有什麼錯呢？

十歲的骨骼生得比八歲的孩子還要瘦小，此刻正顫抖著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裏，像隻受傷的小獸。

他不會正確表達喜怒哀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本能的恐懼，害怕時往牆縫裏鑽，痛苦時用頭撞牆，高興時隻會機械地重複別人的話。

許嘉柔看著楚航布滿淚痕的臉，突然意識到：他的語言係統裏已經熟練掌握了"對不起"的使用方法，卻從沒有人教過他，他其實有權力對這個世界說"不"。

“小航，”許嘉柔側著身子慢慢往下蹲，讓自己的視線與男孩顫抖的睫毛齊平，“姐姐知道刀片不是你放的，對不對？”

“不是、不是......”楚航拉攏著腦袋，脖頸後凸起的骨節隨著抽噎而顫動，“不是、不是小航......”

“小航是好孩子，姐姐知道。”

“來，把手給姐姐。”她緩緩伸出手，掌心向上，“我們出去好不好？”

這是特殊心理教育裏強調的安全距離。

“我帶你去宋爺爺家玩，好不好？”許嘉柔將聲音放得又輕又緩，像在哄一隻受驚的雛鳥，“小航是個好孩子，姐姐很喜歡小航。”

楚航遲疑地抬起頭，淚水模糊的視線裏，他看見了一雙溫暖的眼睛。

那裏麵沒有嫌棄，沒有憐憫，隻有平等的等待。

“宋、爺、爺......”他慢吞吞地重複著，這幾個音節像是打開了某個記憶的開關，讓他緊繃的肩膀稍稍放鬆，“宋爺爺家裏有......有小航喜歡的......喜歡的......”

許嘉柔捕捉到他語氣裏細微的變化，立即用同樣緩慢的語速回應：“嗯，小航很好，宋爺爺喜歡小航，姐姐也喜歡小航。”

她聲音輕柔，一遍遍安撫他。

這孩子隻是太缺愛了。

需要有人時時刻刻告訴他，他是被在乎的，他是被看見的。

僅此而已。

許嘉柔保持著伸手的姿勢，直到時機合適才進一步提出訴求，“我們去宋爺爺家裏，姐姐給小航你喜歡的東西，好不好？”

牆縫外，一縷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麵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分界線。

楚航盯著那道光看了很久，終於伸出沾滿灰塵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許嘉柔的指尖。

“去宋爺爺......宋爺爺家......”

就在楚航踉蹌著鑽出牆縫的瞬間，他突然又像變了一個人，情緒失控地大喊道：“不！不知道！你不知道，小航喜歡什麼......大家都不知道！！！”

他揮舞著瘦弱的手臂，聲音嘶啞得像是要把積壓多年的委屈都喊出來。

許嘉柔沒有躲閃，而是用溫熱的指尖輕輕擦去他鼻尖的灰塵，耐心地說：“姐姐知道，我知道，小航喜歡奧數題，對不對？”

楚航的身體猛地僵住。

他常年低垂的頭顱突然仰起一個驚人的弧度，瞳孔在陽光下收縮成針尖大小，直勾勾地盯著許嘉柔的臉。

陽光刺破雲層的那個瞬間，許嘉柔看見了男孩眼底炸開的星火——

那是昨晚她在空調外機上看到的秘密，是牆麵上用粉筆反複描摹的數學公式，是這個被所有人當作"怪胎"的男孩，在用自己唯一懂得的方式，向世界傳達自己的聲音。

“小航喜......喜歡......”男孩扭曲的手指突然捏住了她的衣袖，“喜歡，奧數......喜歡......姐姐。”

許嘉柔反握住他的小手，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小航，姐姐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宋爺爺家裏有蘇聯原版的《吉米多維奇數學分析習題集》，跟姐姐回家，我就'偷'出來給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