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層中式小樓嵌在青石板老街深處,爬山虎纏繞的露台欄杆上棲著幾隻灰鴿,咕嚕聲與弄堂裏餛飩鋪的烹氣糾纏不清。
許嘉柔推開了宋家老宅斑駁的鐵藝院門,“外公,我回來了。”
玄關處,穿著衛衣的陌生小男孩正蹲在地毯邊緣,將彩色玻璃珠擺成歪歪扭扭的等邊三角形。
聽到人聲響動,他突然把珠子藏進褲袋,眼神焦灼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誒?你是......”許嘉柔頓了頓,眼尖地注意到小男孩衛衣袖子磨破的邊緣下麵,藏著一條被開水燙傷的疤——
像條僵死的蠶蛹,皺巴巴趴在那。
“小航。”老人的聲音從廚房裏飄出來。
許嘉柔搶過話頭問:“外公,他是誰啊?”
宋譚端著薺菜餛飩的托盤,圍裙上還沾著麵粉,衝著許嘉柔努嘴:"這是隔壁老楚家的孫子,楚航。"
“老楚?您是說楚爺爺嗎?”
許嘉柔已經有十幾年沒來過海川,對這條老弄堂的街坊鄰居印象都很模糊,唯獨對隔壁楚爺爺家的餛飩鋪記憶猶新。
十四歲那年的暑假,她被送來老宅暫住,吃膩了外公一成不變的清粥小菜後,便成了楚記餛飩鋪的常客,獨愛他家那口薺菜鮮肉餛飩。
那時候,楚航應該還沒出生。
許嘉柔半蹲著朝楚航遞出路上買的千層酥,“好吃的,給你嘗嘗。”
啪——
楚航突然以一種近乎本能的抗拒拍開了她的手,千層酥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許嘉柔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還懸在半空。
“呃!我我......!”楚航整個人猛地往後一縮,後背"咚"地撞上牆壁,仿佛遇到了極大的威脅,蜷縮在牆角發抖,喉嚨裏溢出幼獸般的嗚咽。
“小航別怕,”宋譚邁步過來,一麵將餛飩托盤遞給許嘉柔,一麵空出雙手安撫楚航,“她是嘉柔姐姐,我昨天給你看過的照片,記得嗎?”
“呃!走!走開......”楚航的情緒似乎進一步失控,“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他在褲兜裏慌亂地摸索,突然掏出一把彩色玻璃珠,劈頭蓋臉朝許嘉柔擲去。
劈裏啪啦的珠子在地板上彈跳了幾下,最終在她腳邊散落開來。
許嘉柔立刻後退三步,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小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注意到楚航在扔出玻璃珠後,手指開始無意識地重複著抓握動作——
這是自閉症患者在過度刺激下的典型刻板行為。
......
宋譚終於安撫好楚航,將他送回了楚記餛飩鋪。
許嘉柔靜靜杵在客廳,指節抵著彩繪玻璃上的花紋,隻聽鐵藝門環發出響動聲——
老爺子送完人回來了,沒有立刻進屋,一個人站在院子裏默默抽煙。
她記得十幾年前宋譚也經常像這樣站在院子裏抽煙,等著貪玩的她回家吃飯。
隻是那時的背影,還沒有現在這樣佝僂。
“外公,吃飯了。”許嘉柔的聲音撞碎在院子裏,驚擾了窗台上打盹的鴿子。
“來了!”宋譚掐斷了煙頭,老北京布鞋碾過鵝卵石小徑,咯吱聲裏混著鑰匙串的脆響。
推門帶進來的夜風掀得桌布直晃,他望著整整齊齊碼在青花瓷碗上的筷子,“菜都涼透了,我去熱一熱......”
“您歇著吧!”許嘉柔踮腳薅下廚櫃上的微波爐手套, "糖醋排骨要轉五分鐘對吧?"
老爺子癱回藤椅,徑自歎氣道:“楚航這孩子真命苦,爹媽死得早,老楚拉扯大不容易,現在又不認人......”
“燙燙燙!”許嘉柔被碗邊燙得縮手,“自閉症是先天腦發育問題,跟心理疾病是兩碼事。”
“自閉症治不了,那抑鬱症你總能治吧?”
許嘉柔端著熱氣騰騰的砂鍋湯出來,“確診了嗎?”
“小航之前在奧數興趣班被同學欺負,那群小崽子往他飯盒裏塞活青蛙,說天才就該吃生肉......”宋譚往砂鍋裏撒了把蝦皮,蒸汽模糊了鏡片,“現在他看到校服就發抖,已經休學一年了。”
許嘉柔沉默了片刻,又問:“抗抑鬱藥吃了嗎?"
“老楚怕吃壞腦子死活不讓。”
宋譚擦著老花鏡,莫名其妙蹦出一句:“小航這孩子自閉歸自閉,八歲就拿世奧賽金獎,比你強八百倍!”
許嘉柔咬了一口薺菜餛飩,狠狠嚼了兩下,“是是是,別人家孩子都天才,您倒是也誇我兩句啊?”
“誇你?”宋譚將筷子"啪"一下拍桌上,演都不演了,“這不正求您許老師幫忙呢!喊了你多少次回家吃飯,次次說沒空,今天總算把您請回來了!”
許嘉柔被懟得一愣,心裏嘀咕: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分明是免費的勞動力。
想到這裏,許嘉柔忽然瞥見餐桌上卡在竹編果盤縫隙裏的反光物件,好像是楚航離開時落下的玻璃珠。
“我先觀察下那孩子的情況,要是普通的情緒障礙,或許還能試著疏導......”她撈起玻璃珠揣兜裏,語氣突然轉了個調,“但要是有什麼大問題,您可別指望我,畢竟您外孫女就是個搞教育的苦力。”
“再說了,真要治病救人,您該去醫院找穿白大褂的,而不是我這個整天和熊孩子鬥智鬥勇的教書匠。”
“哼!”砂鍋裏咕嘟冒泡的魚湯騰起白煙,糊得他眼角的褶子都看不清,“就你嘴貧!醫院裏治的都是病人,我要你教的是學生!在我這兒,每個孩子都該一視同仁!”
許嘉柔筷子尖戳著碗底直撇嘴,心想這老爺子職業病晚期沒救了,學生崽子比自家外孫女還金貴。
眼看著老爺子又要開啟“當年我帶出三十八個重點生”的史詩級嘮叨,她趕緊把糖醋排骨汁澆在飯上,三兩口扒完就起身想溜:“外公,我趕著最後一班地鐵就先撤了!您記得把降壓藥吃了!”
“等等!”宋譚大聲喝住,嚇得許嘉柔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你都回海川了,還住什麼青旅?今晚留下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