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男友的分手簡訊,是在星期五下午的電影藝術造型課上。原本的陶藝老師帶作品去紐約參展,當身著彩色薄紗衣衫的東方中年女子走進教室時,誰也沒把她當回事。大概因為那身彩色的薄紗衣衫吧,搞什麼呀!難道要拍寶萊塢版的《臥虎藏龍》?哪個現代的都會女子會把自己穿成那副德行的!同學們繼續三三兩兩地站著,說笑地說笑,吃洋芋片的也繼續喀滋喀滋的嚼個不停。 中年女子也不氣也不惱,拖著飄飄拂拂的衣裳走去前方,對著講台下說:“上課囉!我是今天的代課老師,名字叫雪・南方。”鬧哄哄的人群才散開來,自個拖遝著腳步,走到位置上。
女子繼續說道:“南方是我的姓,雪是我的名。這個名字是我的奶奶,我媽媽的媽媽,幫我取的,她是上個世紀的人了。”萬鑫鑫想,難道你不是嗎?
“她沒有上過洋學堂,也沒有裹過腳,但給我取的名字卻很前瞻,像不像各位的電子信箱,雪@南方?”
班上老外同學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唏噓著“好美麗的名字喔”。萬鑫鑫卻覺得若不是用力憋著,她隨時都可能“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個名字啊就像她身上的衣衫,假仙做作不合時宜。根本是土得掉渣好吧!不要以為掉下來的是冰碴、雪渣,就不是渣!
大概還在二十年前,那時她剛升上初中。晚上的時候,媽媽麗總愛站在院子裏清洗小食攤的竹櫃子,左手拿著一根細而長的水管,右手拿著一柄馬毛軟刷。從橡皮細管裏流出來的水咕嚕咕嚕的,滿溢在竹篾之間,水留到的地方小刷子也跟了過去,刷刷刷地響,再狡猾的灰塵也逃不過媽媽麗的這柄細毛軟刷。在旁邊的一台小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你就會聽到什麼“明月”啊、“瓊雪”啊,或者“翠山”的,這類的美得叫人發膩的名字。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冷不丁的開始“咚”了一下。
她瞄了一眼,是男友苜蓿傳來的分手簡訊。不,從這一刻起,該稱他為前男友了。這個家夥!也太沒誠意了,分手這等事,至少也該當麵說個清楚吧!而不是發一通簡訊,這樣的膚皮潦草!而且,就算簡訊也該擬個稿子,一次打完吧。瞧瞧這個愚蠢又幼稚的家夥,就像個鬧別扭的叛逆期少年,站在電話那一端,想起什麼就噗嚕嚕的打一段,一下又想到忘記了什麼,又噗嚕嚕補一段,弄得手機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前排的同學一直回頭朝這邊看,鑫鑫手忙腳亂地把手機靜了音。抬起頭來,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看著講台上。但其實她什麼都沒看到,那些進入她眼睛的隻在視網膜上留下了無意義的影像,完全沒有過到腦子裏去。
以致後來,南方雪總說,她給萬鑫鑫的第一堂課其實是在電影學院的教室裏上的。但這一天萬鑫鑫對南方雪,除了那個假裝的名字、假裝的衣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在空洞的眼神盯著講台的時候,萬鑫鑫正忙著對著自己念“咒語”哩。她在心裏不斷重複地說,現代的愛情都是實時泡麵,是速溶咖啡,是快發酵母,隻要在人群中無意中多看一眼,都有機會酵發出一份情愫來,如速溶咖啡一樣迅速進入血液中加快心跳和脈搏,狼吞虎咽吞下去,解了一時的饑渴。但泡麵那種東西,等不到下一餐就會餓了,就開始了一輪新的循環。
念了五百遍之後,手機不響了,但是震動卻停不了。萬鑫鑫時不時地瞄一下,現在看不到簡訊文字了,隻看到漆黑屏幕上的超大數字,顯示著時間。果然是保護屏幕來著!巨大的 “2:30”把愚蠢幼稚鬼的分手訊息全部遮擋起來,保護著她。
2:30!她突然想到,洛杉磯夏日的下午2:30該是台北的早上5:30。這個時候,媽媽麗應該站在基隆港的碼頭上和其他魚販們擠在一起,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等著出海的大船載著新鮮魚貨進港。
好想回老家一趟啊!
雖然媽媽麗・亞隆榮與溫柔兩個字沾不上半點關係。她根本就是一個超級大坨的嗆辣芥末。老爸過世之後,媽媽麗推著下方安有滾輪的竹製櫥櫃,做起了生魚片的生意。早上從基隆港批回來的活跳魚鮮,不拘旗魚、鮪魚或紅魽,切成大小相若的長方形,插花似的擺放到櫥櫃裏,推到傳統市場主道中間段的地方。隻要媽媽麗和她的櫥櫃往那一站,嗆辣的芥末味就把遠遠近近買菜的主婦主夫們,吸引過來到小廚櫃前來。
媽媽麗對待她的客人,不是甜甜他們的心,更是辣辣他們的喉嚨。比方說,汐止派警察局的付局長來買五百元的生魚片給警察加菜,她就會板起麵孔說:“這哪裏夠?大人要有大量,買魚要下大單,至少切個兩千塊吧。你不用操心什麼魚和什麼魚搭,我全幫你弄好,保證不比一條通到九條通的差。”再比方說,一個女人在丈夫消失五年後又突然回家時要添點“小菜”,媽媽麗又開始訓示起來:“這種大喜的日子,你就不要小家子氣了。我隻管用最紅火最喜氣的魚肉拚出一條船的形狀來,叫他永遠也記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叫他再敢玩無故消失的遊戲!給我試試!”把櫃裏切好的魚片排完後,拿起利刀,從冰桶裏戳一整條新魚上來,對著魚脊就批下去。
對待她的孩子,媽媽麗也是一樣。她斷不會做出那種“啊?痛?過來媽媽呼呼”的事,她是“啊?痛?”順手就愈發用力地刺一下痛點,好以毒攻毒以痛製痛。真的要在失戀的時候,回到那團大芥末的旁邊嗎,萬鑫鑫心下猶豫。
此時教室裏剛好熄了燈,紅色投影光穿過教室裏的灰塵迷霧,在白板上落下了滾燙的烙印:那是1000˚高溫下的陶土胚,杯身通體火紅。滑到下一張的時候,各式各形的杯子已經錯落排放到知名咖啡廳木質紋路的桌麵上,代課老師解釋道:“這些都是我的陶藝坊代客製作的杯子。陶土燒製的粗獷質感與精致的咖啡廳內裝形成一個對比,很受商家青睞。你們看,這種杯緣外翻的杯子適合拿鐵、卡布奇諾等有奶泡的咖啡品類,在視覺上有把拉花放大的效果;內凹的杯緣更易保存香氣,比方說極濃咖啡Espresso……”
然後,鑫鑫就看到一個下方尖尖的漏鬥形杯子,她很好奇這種上圓下尖的杯子是要裝哪種咖啡?該是一種極度濃極度苦的品類,即便呈45度角敞開的杯口易於發散氣味,依然苦得不堪入口。這種極度濃苦的咖啡應該叫作“失戀滋味”才對。可是奇怪啊,這種上肥下尖的杯子如何能夠穩穩立在桌上,沒有跌倒的?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那是她萬鑫鑫的小心心,在經過1000˚炙烤處理後變成的模樣。
不,她不能留在洛杉磯這個大沙漠裏。怎麼樣她都要回家一趟,躲到巨大蛋形城市的邊沿,薄脆如蛋殼一般的家裏。萬鑫鑫的家在天氣預報上簡稱的北北基地區。長年陰雨,潮濕得床墊上長得出蘑菇來。但是此時此刻,她最想的就是蜷到又冷又濕的床墊上,把被子拉過頭頂心,在暗黑褥濕中慢慢舔舐傷口。
乘著教室裏依然暗著燈,她推開後門,溜去了外頭,撥通了媽媽麗的電話。
“什麼?你想回來幫我賣生魚片?該是把身上的錢都折騰光了,才想到要回來幫我吧?”媽媽麗大叫著。鑫鑫想象著她背對人群,麵朝大海的樣子。她大吼大叫的聲音,簡直不用手機都可以傳到太平洋此岸來。
鑫鑫壓低了聲音:“沒有啦!人家想你嘛。”
“我告訴你,我十六歲嫁給那個老芋頭,男人再天花亂墜的話也騙不倒我;第二年就生了你大哥萬焱焱,左手一把屎一把尿的顧小孩,右手還要在滾沸的大鍋裏煮牛肉麵,再天使一樣的小孩也騙不倒我。明年我都要六十了,還被你一個老丫頭騙?想都別想的啦。”
“馬麻,你怎麼這樣啦!”
“我怎麼樣啦?你兩年前去洛杉磯的時候,留給我的小紙條上怎麼寫的?說什麼電影是你的夢想,三十好幾的女人,也沒個穩定的男朋友,也沒個穩定的工作,帶上老芋頭留下的全部積蓄,他留給你的那一份也包括我們的,本該是我們全家的,說是要去追逐夢想就去了。多了不起啊!那就繼續做夢咩!”
“做夢也需要醒來,吃個飯拉個屎呀,才有力氣回去繼續做夢呀。”
“哪裏不能吃飯拉屎的?你去洛杉磯兩年也快有了,都沒有吃飯拉屎?你是不是又失戀啦?”
“馬麻……”
“那就更不行了。當初你大哥結婚的時候,你也失戀了。前頭在辦喜事,後頭你一個人哭得跟一隻專業哭喪隊似的。結果哪?新娘才生下寶寶,還沒來得及變老娘哩,就跑了。我又繼續左手一把屎一把尿的,右手還要顧著生魚攤子。終於熬到寶寶長大,也快結婚了,你又給我失戀!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現在要回來,想都別想!”
“楚天要結婚啦?”
“沒空跟你瞎說啦。我要去標大魚了。哎!把手拿開!通通都給我把手拿開。那條最大的魚是我的啦!誰都不許碰啦!我家金孫快娶媳婦了,今天晚上要請頂頂重要的客人。關係我金孫一生一世的幸福!價錢有什麼問題!你這個老板,跟你買這麼久了,難道不知道我麗・亞隆榮的個性?咦,你怎麼還在?好啦,我真的要去忙了。”
“身為小姑姑的,人家也很想去參加楚天的婚禮啊。”
“你實在想來參加婚禮也不是不行,但要保證全程都笑眯眯的。當然,若能帶個伴一起,就更好了。就這樣。”
芥末麗麻麻利利說完,哢的一下,電話就斷了。
鑫轉身拉開教室後門的時候,下課鈴響了。從裏頭走出來的同學,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她。看什麼看啊?有什麼好看的?不過就是說著說著聲音就大了一點,她就不信這些藏在金發之下碧眼之後的洋腦瓜們,聽得懂她說的中文電話!
出了電影學院的大門,過一個主街口,就是一條夜店街。愛爾蘭酒吧故事小館是其中的一家,因其門楣上有一塊黃色的招牌,左上角還有一片三葉苜宿造型的綠色彩燈,這黃綠搭比其他霓虹燈都更亮眼更吸睛。
每逢什麼節日,故事小館就會推出女士免費的活動,對窮學生來說,真是無法抵抗的吸引。萬鑫鑫就是在去年三月的聖帕特裏克紀念日那天,認識前男友的。
那天他和其他男士一樣,穿著苜蓿綠的上衣。一頭金頭卻叫他成為一片綠草當中燦黃的蒲公英,閃閃發亮。已經灌了兩杯啤酒下去的萬鑫鑫,一下就看呆了。
女子癡呆的眼神,是很容易被男人的雷達掃描到的。於是,他伸開手來,撥開人群,朝萬鑫鑫所在的角落遊過來。終於擠到眼麵前了。
“苜蓿”笑著打招呼時,露出整排白淨的牙齒,萬鑫鑫覺得有一股男人荷爾蒙的味道,透過細密的齒縫飄過來。苜蓿說:“小姐,有榮幸可以幫小姐點一份沙拉嗎?”
“我以為你會說,有榮幸可以請小姐喝一杯嗎?”
“喝的老板請了。那麼,來一份雞肉羊奶酪沙拉?”
鑫鑫舉起手上的大杯健力氏,喝了好大一口。雖說是好大一口,其中一半大是細密的泡泡,泡泡到了嘴裏也沒有破掉,而是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朝喉嚨口湧過去,弄得她覺得喉嚨癢癢的,到嘴邊的話,也和那些泡泡一起吞了下去。
其實她很想說的是,“泡妞也是先做一下功課吧!”來電影學院的這段時間,無聊時她總愛來這裏混。那籠統十多頁的菜單,比教科書還要翻得勤,幾乎要脫落的裝訂線也有她的貢獻。但是她從來也不曾見過“雞肉羊奶酪沙拉”這種東西。
她這點心思被苜蓿一眼看穿。“我和你說,這是一道私房料理。隻有熟客才知道的。酒吧的愛爾蘭裔老板在近郊有一處農場,他們用的雞肉是自己養的。而且,他們家的火雞比藍孔雀還要漂亮,後背上飾著珍珠哩。”
鑫鑫笑開了。想象著火雞後背羽毛的根部裝飾著或白或黑的珍珠,好像都市女子在鼻翼、舌尖上裝點的鼻環舌環。
“我說真的。而且這些火雞們還很愛好自由,沒事就四處溜達,因此長出來的雞肉像常去健身房人練出來的肌肉。”說著,苜蓿就把綠襯衫的袖子一路卷到了肩膀上,露出硬邦邦且會彈跳的上臂肌。
對於規律運動後形成的有力度沒肥度的肌肉,鑫鑫完全沒有抵抗力。
“你還真是個泡妞高手!”
酒保斟滿了一杯健力氏,推到鑫鑫麵前:“年輕的小姐,你是在說我嗎?”
鑫鑫苦笑著,臉上的苦度比杯中的苦度多一度。
“要不要和平常一樣,來一盤雞肉羊奶酪沙拉?”
鑫鑫才不像那些嬌滴滴的女人,分手後之前去過的地方、吃過的東西都一應回避。她是吃大塊鹵牛肉搭手工拉麵、嗆辣芥末佐生魚片長大的,神經足夠大條。即便被分手是難過的,但她還不是一樣晃來了頂著三頁苜蓿的酒吧喝酒,享用大盤的雞肉羊奶酪沙拉有什麼問題!
“喲!這位妹妹內行喲!”
一個陌生男子嬉笑著靠近來。其實如果他的頭發不那麼紅,混充一下苜蓿是沒什麼大問題的。這個念頭閃過,鑫鑫就有意無意的灌下一大口酒,淺琥珀色的酒液好像沒有進入她的腸胃,而是摻兌到男子頭頂上,眼看著他的發色就一個色度一個色度的淡了下去,晃頭晃腦調笑的時候,間或還閃著金色光芒。
鑫鑫不由得朝他懷裏靠過去。男人把手臂像鵬的翅膀一樣展開來,鑫鑫身上那件又厚又硬的牛仔外套也不再成為兩個人之間的阻礙,近得鑫鑫聽得見男人的心跳,還有合著心跳節拍地說話聲:“想不想,去更好玩的地方玩?洛杉磯市區三街那裏有家酒吧,裏頭的男人也修著精致的指甲,穿著裘皮女人的頭頂上裝飾著藍孔雀羽毛,那裏的DJ打出來的節奏,震得你的靈魂都會跟著起舞。”
鑫鑫覺得男人也真囉唆,說出這樣落落長的話,叫她一下聽不明白。便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要去玩更好玩的?走呀!等什麼呀!”
說完,卻無力把身體從男人懷裏拔出來。由著他半摟半托的出了故事小館。到了外頭,涼風吹啊吹的,綠色的苜蓿燈閃啊閃的,鑫鑫的酒醒了七八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今天必需的去做一件事。”
男人哪肯放過了,隻管愈發用力地把她摟在懷裏。
鑫鑫撥弄了一下男人額前的劉海,浮在上頭的金色便完全的消失了,夜色下男人亂蓬蓬頭發好像歇了一隻紅色的狐狸在頭上。這下露餡了!也不是誰都可以冒充前男友的。
男人突然改口說:”不然,不換地方了。我們回去再喝兩杯?就隻乖乖喝酒?”
可是來不及了,鑫鑫已經找到了那輛白色的小破車,打開門坐到了方向盤的後方。
從後視鏡看著男人轉身折回去小酒館,鑫鑫不由得慶幸自己是個好聰明的人啊。對那種男人來說,今晚上帶一個白種女人、一個拉丁裔或者亞裔,抑或是帶一頭和他一樣的紅狐狸回去,根本都是一樣吧。
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金發苜蓿來:想起第一次上他的車,他欠笑著說“他住在車上”所以裏頭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塞在座位底下要時時小心免得踢到的神奇古物;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洛杉磯腔的撒嬌英文:柔得勝過吳儂軟語;還有他最喜歡看的《南方四賤客》,那些生活在美麗發林中的虱子家族……
這麼一想,又不免難過起來。早知道,今天早上,不是,是昨天早上,就不要先開口跟他吵架了。雖然分手是他提的,但是吵架卻是她先起頭的。
前一晚,他說晚上租影棚會便宜一些,因而熬夜拍了一隻刻有馬和獵人的波斯銀杯短片,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大早上要疑神疑鬼,懷疑他整晚未歸的原因。不為什麼,就是每一個女人集體潛意識裏對整夜未歸男人的惱怒,一下子就衝上腦門來。於是對著一臉疲倦的苜蓿說,若今天再不吸地,她晚上就不回這邊了。
吸地是苜蓿的工作,鑫鑫的工作是洗碗。但是苜蓿一忙起來,自己就像一粒灰塵般被吸進了攝影機裏,他們的地已經二十一天都沒有吸了。
二十一天呀。據說飼料雞出蛋殼之後,二十一天就可以吃了。也就是說,假如有一顆受精蛋剛好滾到他們的床底下,現在已經可以拖出來,殺一殺,洗一洗,沾一沾麵粉,變成炸雞端上桌了。“反正,”鑫鑫強調說:“你今天再不吸地,我晚上就不回來了。你就和受精蛋一起睡吧!”
好啦。盡管他很火大,還是把地吸了。但是吸完之後,火氣就更大了,這不就叮咚叮咚來簡訊鬧著要分手了!
鑫鑫轉動著方向盤,無目的地行駛在後半夜的馬路上。她突然羨慕起住在發叢中的虱子家族來了。如果兩個頭虱吵架了,卻依然住在同一個小小的腦袋瓜上,大可以假裝去別的發區散個步,然後就偶遇了。加上虱子自己的腦瓜又迷你到另一個等級,除了找頭皮屑吃,也沒剩多少空間去記仇。偶遇之後,自然就言歸於好,開心地吊在同一根發尾上蕩秋千。
哪像洛杉磯這麼大,要去什麼地方才能偶遇金發苜蓿哪!
不覺之間,一條路已經走到了頭,她隻好來個大回轉。對嘛!不要一條胡同鑽到底,弄得自己沒路可走。她大可以把地球當作一個巨人的腦瓜,而她萬鑫鑫這個萬小虱子現在正位於左耳後方的完骨穴,老家大概就是右耳下方翳風穴那一塊吧。
這個念頭讓鑫鑫開心得臉頰一陣暖熱。下午的時候,媽媽麗叫她留在左耳完骨穴那裏,不要去影響了右耳翳風穴的熱鬧好事。她竟一時沒了對策。
其實那還不容易的。她可以“散步”到沒長頭發的光溜溜後頸部,從那裏偷看一下右耳周圍,一覽無遺地看過去,不就如朕親臨了?
她再次調轉車頭,一路朝西開去。盡管從小就沒什麼方向感,但是她清楚知道腳下這片誕生牛仔片的荒蠻之地,處於美國的大西部。不管位在洛杉磯的哪裏,隻要一路往西,終究會到達美洲大陸最西邊的邊界上,和媽媽麗早上等著帶大船歸來的基隆港之間,隻隔著一汪太平洋——那個頭虱王國的後頸部。
她若站在太平洋的這一邊,對著彼岸大吼,“我想回家……”,保證那一端的媽媽麗會嚇得驚跳起來,從木櫥後方探出頭來:“是誰在那裏鬼叫?”
在櫥櫃前方排隊的人也聽到了萬鑫鑫的吼叫,他們準會七嘴八舌地勸媽媽麗說:“啊喲,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也頂不容易的”、“我說阿麗啊,就讓她回來吧”、“是啊,用作魚片剩下的魚頭和魚鰭,切一塊老豆腐下去,燉一大鍋白湯給她好好補補……”
媽媽麗聽了,剁魚的手忍不住顫抖,又大又滑的魚頭沒有照平常那樣,落到案板下方的鐵桶裏,而是“凸——”的一聲,越過櫥櫃頂,飛出去老遠。“她想做什麼,誰攔得住啊?打小就和那個老芋頭一樣,父女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想做什麼,八百頭牛也拉不回來。老芋頭在的時候,每隔幾年,就要租個店麵,不出三個月把幾年麵攤攢的積蓄通通燒光光了;人家經一次事長一次智,他哪,隻會長痔瘡。過幾年又來一次。他最後一次投的店麵是他女兒——萬鑫鑫,還指望她給我們萬家撐門麵哪!”
媽媽麗說道激動時,揮舞著柳刃刀,指點著傳統市場。“你們這些跟我好的,心疼她,讓我用魚頭煮豆腐湯給她補身體;若叫市場左邊的那家牛肉攤聽見了,大概就會變成“細燉牛尾來補小月是最好的”;至於那些沒事就坐在轉角中藥行吹冷氣聊八卦的老太太聽見了,就更不曉得會編派成什麼樣子了。隻怕我收攤時經過那裏,生化湯包都會自動從櫃台後麵跳出來,朝我招手要我帶它們回家去了。我把她養得這麼大,她想幹嗎就幹嗎,我隻拜托她不要鬼吼鬼叫,弄得整個市場裏賣苦瓜賣鹹蛋的臨時攤販,都知道我們家大齡女兒又被男人甩了。她丟得起臉,我可是要好生顧著一張老臉哩!”
媽媽麗本是住在高山上的少數民族,自從嫁給她口中的“老芋頭”之後,就住在基隆與台北交界的地方。萬鑫鑫沒有看過媽媽麗在高山上的生活,不曉得少女時候的她是不是也像其他的少數民族女孩一樣愛唱歌,但是她知道媽媽麗教訓起老芋頭、大哥萬焱焱和她這個時不常就失戀的大齡女兒時,總像唱山歌似,一長段一長段的,還有韻有律,重點句子更像副歌一樣,一唱再唱,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想著媽媽麗唱山歌一樣的教訓他們三個的經典畫麵,坐在在駕駛盤後方鑫鑫忍不住咯咯咯的笑出了聲。
再定睛看前方的時候,不曉得什麼時候,一隻茄子形的火雞不偏不倚地站在泥巴路的正中央,鮮紅的肉髯,後背上還有一粒粒淺色的珠子反射著車前燈射出的光。鑫鑫一時以為自己眼花,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後背飾著珍珠的火雞,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這一眼叫她錯過了緊急刹車的時間。回過神來時,忙不迭把方向盤連繞了整整兩個圈。
一聲巨響後,眼前漆黑一片。整個世界同火雞一起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