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戶漏進來的光線,刺得萬鑫鑫睜開了眼,朦朦朧朧的,看到沙發背麵的寬大木窗台上有兩顆黑色的歪酪梨、生長時被異物卡住因而頂部裂開如牛角的黃酸橙、還有四五個皺巴巴、紅中帶橘橘中帶紅的蘋果,歪歪斜斜的擺成一列。
“這是什麼鬼地方?”
“咦?你醒了!”
轉頭往沙發正前方看去,屋子這一邊就更奇了,一張桌子翻在地上,後麵的牆好像海怪張開的巨大嘴巴,強行卡入牆中車頭好像一根灰色舌頭,伸到嘴巴外麵來,而碎磚頭、玻璃碴好像打落的爛牙,零零落落掉了一地。一位中年女子從海怪嘴的側邊走了出來,手上的托盤裏放著水杯。女子身上穿著的紗質連身裙長及腳踝,這中不中外不外古不古今不今的穿著看似奇怪,倒和左邊窗台上的歪酪梨、長著牛角的黃萊姆,還有還有皺巴巴地蘋果很搭調。
“大概是一處長著陰虱的地方!”
“你在說什麼?”
“對不起。”我說“長著陰虱的地方”,沒有不好的意思。你看過《南方四賤客》嗎?”
“沒有。”
不曉得四賤客的麻瓜們多得是,沒什麼好奇怪的。鑫鑫很有耐心地解釋說:“有一集是關於小朋友頭上長虱子的。頭虱在南方小學的小朋友頭上傳開了,後來醫師給了他們一種酸性洗頭精,大多數的虱子都被殺死了。但是一隻很有智慧的虱子得到了一隻蒼蠅的幫助,被救到了新的‘星球’上,與在那裏活了世世代代的陰虱們生活在一起。我的意思是,這裏看起來很安全。”
女子走進來,放下托盤,伸出手,用手背靠了靠鑫鑫的額頭。鑫鑫啪的一下,彈開了女子的手:“我沒發燒,腦子好好的。我剛剛在說一個卡通故事給你聽。隻是我覺得我的處境和那些虱子有點像。我媽,她叫麗・亞隆榮,一直希望快點把我嫁出去,她每天酸言酸語風言風語的,就想把我這隻惹得她頭癢頭痛不得安寧的虱子洗走吹走,偏偏我飛越禁區——廣大的太平洋——之後,非但沒嫁出去,而且還想再回去家裏……”
“夠了沒!沒人會把自己比作虱子的,也沒人想被比作陰虱。”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啊?”
“這是我家。自從我的前夫回到了太平洋那一端,也就是飛越了你所謂的禁區之後,我就帶著女兒開了一間陶藝坊,假日帶幾個孩子學陶藝做手工啊,獨自養大了女兒。如今女兒長大了,自立門戶,隻有我一個人住在這間陶藝坊裏。”
“原來還是個做藝術的!怪不得那些歪瓜裂棗、稀奇古怪的水果,經你這麼一擺一放,也是好看。還以為是一種什麼我沒聽說過的設計風格哪。”
“誰去故意設計那個。”女子微微揚了一下眉,把水杯遞到鑫鑫手上。”原本籠統起放在直筒玻璃罐裏,擺在靠牆的工作台上,不是牆被某人撞了,工作台打翻了,罐裏的水果也散了一地,才撿來這邊窗台上的。”
鑫鑫拿杯子的手忍不住發抖。“該不會,那個某人就是我?”
女子瞥了鑫鑫一眼。“這裏難道還有還有別人嗎?都幾歲啦?沒有失過戀?至於喝了酒,開著車到處亂衝嗎?你幸運,腦子好好的沒壞,我客廳的牆撞破洞了。”
原來那個海怪的嘴巴是她萬鑫鑫撬開來的。不過,她覺得好奇的是:“你怎麼知道我失戀的?”
“上半堂課隻管一直低頭滑手機,下半堂課到教室外頭大聲講電話,半夜撞壞了我的牆。不是失戀,難道是衝我來的?”
“啊?您是昨天的代課老師?那個雪@南方的?”這下鑫鑫連水也不喝不下去了,把杯子放在歪脖子酪梨旁邊,隻管把身體往毯子裏縮。
“你要往哪裏鑽?就我所知,這個沙發底下沒有秘密的地下通道。”
“您報警了嗎?”
“我就想等你醒了,問一問是失戀了,還是跟我有仇。再決定要不要報警。”
“所以還沒有報警,對吧?雪老師您真是好人哪。酒駕在加州判得很重,會取消學生簽證的。”
“真該讓他們取消你的學生簽證。瞧瞧你,哪裏像個學生?出來喝水啊。”
“洗手間在哪兒?我憋得受不了啦。”
南方雪伸直了手指,指了指側邊走廊。“那邊,走到底。”
鑫鑫掀開毯子,衝去洗手間,連哇的好幾口,把昨晚上胡亂吃喝的東西通通吐了個幹淨,大吸了幾口氣。新鮮檸檬的味道,立即充斥到她剛剛騰出地方的空虛身體裏,翻騰的腸胃略為安頓下來。
她站在鏡子前方,雙手接了冷水往臉上潑。用力回想著從昨晚到今天所發生的事,她印象中昨天結束在一隻茄子形火雞那裏。她就是為了看清楚雞脊背上是不是真的有珍珠,今天才會出現在這個牆壁破洞的僻遠陶藝坊裏。
那堵毀壞的賠起來,應該不是個小數字。然後她就看到了浴室鏡子旁有一麵大窗戶。窗戶大得離譜,底邊與木浴桶的上緣齊平,上邊緊貼著天花板,遠遠大過她撞出來的海怪嘴巴。這個意外的發現叫她不及擦幹自己的臉,就一腳跨進了木浴桶裏,手掌一撐,上了窗台,貓著身子一跳,落到了外頭院子裏。
腳下酥脆的枯葉發出一陣喀滋喀滋的聲響。不遠處正提著灑水壺澆水的南方雪聽到了,轉過頭來。什麼也沒說,隻管直愣愣看著臉上依然在滴水的萬鑫鑫。
“老師,我不是故意想逃。我真的沒錢賠你啊。你聽我說,我帶來的錢,大半都繳了學費,你該知道那家電影學院的學費超級昂貴,每學期期末要拍一部短片,又要燒一回大的;其他的還有房租水電吃飯穿衣,壓力山大的時候還要光顧一下小酒館。你剛剛聽到喀滋喀滋,不是我踩了你地上的落葉發出的聲音,是我身上僅剩銅板喀滋喀滋斷裂的聲音。”
“你的車子沒買保險?”
鑫鑫搖頭。也怪不得媽媽麗不要她回去,現在連她自己都覺得,除了惹麻煩,她實在不曾做過什麼大事。
“怎麼可能買車不買保險哪?”
“春季的時候,表演係有個同學家裏出了點事,急匆匆回去了。讓我幫忙處理她的車,開始我也幫忙賣的,在學校貼了幾張廣告,不就是沒人回嘛。於是就往她賬上彙了兩百刀,暫時開著她的車,其他什麼手續都沒有辦。”
說著,鑫鑫索性坐到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之間。 南方雪抱著灑水壺走到附近的一張大石桌旁邊,放下水壺,坐下來呆呆看著前方。
“老師也不是有錢人,隻靠著咖啡廳的訂單,偶爾帶幾個學生,賺點生活費。這間陶藝坊是我唯一的住所。”
鑫鑫抬頭瞧著,又覺得十分不舍。
“不然這樣吧,雖然我沒錢,但是我的同學中間,許多都是有錢人。我每個周末找幾個同學過來這裏上陶藝課,學費多少貼補一些?”
“看來也隻有這樣了。”
“老師答應了?”鑫鑫把臉在衣袖上來回蹭了蹭。”我保證每個禮拜都拉幾個人過來的。那現在可以放我回去啦?”
“你是不是被撞糊塗了?牆都撞成這樣了,車子還能開嗎?”
鑫鑫想起卡在牆壁內的小白車,落下的灰塵已經叫它成了灰色的,機油好像黑色的血液,在地上淌了好大一攤。她重重的哀歎道:“哀喲!可憐的車喲!”
“你還有心情去可憐車子。楮在那裏的是車子,不是你,就已經是萬幸了。別做地上了,過來坐著說話。”
鑫鑫也移到了石頭桌的凳子上。“你說,當初我爸媽怎麼沒想到給我取名叫萬幸幸的?叫萬鑫鑫,這名字裏有太多也刀刀劍劍了。別笑,我說真的。過去戀愛不順的時候,山裏的巫師被我找到不好意思再去找了,就在平地上找了一位測字先生,是他告訴我的。都是老芋頭想出來的。你知道嗎?我的大哥叫萬焱焱,中間流掉一對雙胞胎,若生出來該叫萬森森和萬垚垚的,然後我是鑫鑫。說是這樣,我們家金木水火土的都齊全了。”
“哪裏齊全了,還缺一個水哩。”
“大概要留給下一個小孩用的吧。然後生了我,一個女生卻比男生還要頑皮,他們就覺得夠了,夠了。所以沒用到了吧。哀!現在牆破了,車也破了,老師沒辦法住,我也回不了家,這要怎麼辦呀?”
“我已經打電話給我過去的一個學生了。”
“您的學生是修車的?這修一下,是不是比買一輛還要貴?有沒有因為我也上過您一堂課,好歹也算是個學生,同門師兄的,給個折扣啊?”
“放心。他有一份收入不錯的正職。修車隻是他的愛好,除非買材料,他不收修理費的。隻是他不能現在過來,要等下班之後,大概最快也要天黑了。”
“哀喲!”鑫鑫在心裏覺得,怪來怪去都還是要怪苜蓿。這個用珍珠火雞為借口,搭訕她的臭男人,到分手之後,還用一個珍珠火雞的幻象害了她一回。一個死渣男!“真是夠衰的喲!”
“真受不了你!才多大一會兒工夫,就“哀”“哀”“哀”的三次,這還不夠,最後還在哀上頭加上一橫,變成了“衰”。既然一時走不了,不如老師索性先送你一堂課?想做什麼,院角那邊有陶土,去摸一摸,玩一玩!”
朝南方雪說的堆陶土角落走去,鑫鑫發現院子後麵有一條山路,緩緩盤桓而上。山頂光禿禿的,大半土地都裸露著,時有又大又圓的石頭冒出來,好像煮熟的湯圓浮在淺色的山地上。這裏該是在不久前遭遇過山火吧,不然再怎麼幹燥的天氣,也不可能叫大片的山地禿成這副寸草不生的樣子。但這山火似乎和附近的居民們達成了一個神秘協議,隻在山區燃燒,到山腳下住著人的小區,便停止了。
隻有她的那輛小白車不守協議,莽撞地把頭戳到了居民的牆壁裏,屁股留在外頭。然後,不知怎麼的,鑫鑫突然的就覺得那台小白車就是她自己:來電影學院混了一年半,清醒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無望混進好萊塢,但她又不願退回到潮濕得床墊上長得出香菇的雞蛋殼上;她以三十九歲的“高齡”好像初戀般的熱切戀愛著,或許就是因為激情讓她忘記了自己被卡住的處境,現在一隻散步的火雞卻逼著她麵對平常不願麵對的:她的人生卡殼了,在一處前不著電影村,後不著喝酒店的神奇地帶,進也進不了,退也退不得。
她又懷恨起那隻火雞來。偏偏這是南方雪在屋裏探出頭來問道:“你想到要做什麼了嗎?”
鑫鑫賭氣的大聲回答說“做一個陶鍋”。心想,逮到機會偏把那隻攔路雞的燉了不可。
南方雪連聲說好。還說陶鍋雖然看起來形體很大,但是技術上並不十分困難。過了一會兒,也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一條米白色的細布圍裙,圍裙上過漿,熨得齊齊整整,在前方腰部的地方還裝了一條寸寬的黃色牛皮帶,安著可調長度的金屬搭扣。
鑫鑫看了一眼:“這是你為學生備好的圍裙?也太精致了。我身上這件校園夜店皆可混的牛仔外套更像圍裙吧。”
南方雪走進來:“那是你的隨性穿搭風。還是護著一點吧。”說著就幫忙把圍裙套到鑫鑫身上,並調好了搭扣位置。
“哇,這輩子還沒有女人這樣寵過我哪。”
“意思是說男人都很寵你囉。”
“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不是初戀,而是媽媽麗口的老芋頭,把我寵成一個公主的。後來男人們的寵,不過是順應傳統,而我容許他們寵,就是給他們最大的賞賜。”
“哇,這還真是公主的口氣啊!”
“老師你知道嗎?老芋頭過去最大的心願就是去接我下學。本公主不準!一下課就躲去棕櫚樹後麵,不叫他找到。”
“為什麼?”
“因為他臉上總是紅紅的,不好看的紅,很像風中的臘肉。那是被戰火勳出來的。他是個老兵,經曆過內戰的。”
“因為老爸不好看,所以你不讓他去接你?”
“不單是醜,他還非常的老。媽媽麗生我的時候,老芋頭就六十六歲了。等到我上小學的那會兒,他已經七十多了。我第一天去上學,他開心得好像他去上學似的。到了放學的時間,他早早就去了學校。同學的爸爸媽媽都規規矩矩立在校門口,因為有個校警和他一樣,也是老兵,就放了他進去學校裏頭。他找到我的教室,把臉緊貼在窗戶玻璃上,簡直好像長著巨大吸盤的罕見魚類。靠窗的小女生嚇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老師過去了解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對著我這邊說:”萬鑫鑫,你阿祖來了。”雪老師,你聽得懂嗎?阿祖不是我爺爺喔,是我太爺爺的意思。”
“那位老師怎麼也不弄清楚就這麼說。”南方雪說著,用一個中號的桶子裝了大半桶的陶土。
“此後,再也不許他去學校。結果哪,他索性把牛肉麵攤停到學校對麵雜貨鋪的騎樓,一邊做生意一邊往學校大門這頭張望。煮麵的熱蒸氣叫他頭頂的闊邊草帽歪去一邊,立即又被同學認出來了。他們大叫著:“萬鑫鑫,你阿祖在賣牛肉麵!”
“我氣炸了。那天還下起了午後雷陣雨,我寧願全身淋濕了,也不去騎樓底下同他站在一起。後來回去發高燒,死也不肯同媽媽麗一起出門,非要他答應了再也不可靠近學校,才和媽媽麗出門去看巫師。”
“啊?萬伯伯一定很難過吧!”
“他哪裏會難過。若他有靈魂,剛好飄過這山腳下,聽見老師把他從阿祖降成了伯伯,他該笑得合不攏嘴吧!”南方雪往桶裏加入了水。
“讓爸爸高興一下,有什麼關係的,你這個小丫頭。好了,現在,看我怎麼揉捏陶土,照著我演示的做。”
鑫鑫試著把手伸入濕土中。“啊油!咦油!這又冷又膩的,簡直和把手伸到魚肚子裏似的。”
“先揉緊實,再用線切,再拿起來,重重摔下去,把裏頭的氣要盡量排出來。‘啊油’‘咦油’的叫什麼,又不是排你肚子裏的氣!”
“若能排我肚子裏的氣,那倒是再好不過的。我得用十倍的力氣摔下去!雪老師,你把手伸到又濕又黏的陶土裏,為什麼不會尖叫啊?”
“這是工作。你難道沒有做過其他工作嗎?工作上要做許多平常不能做的事,不是嗎?”
“我的人生通常是這樣的,有男朋友寵我的時候,戀愛就是我的正職;另一種狀態,就是在兩段戀愛的過渡時間,我就去幫媽媽麗賣生魚片。老芋頭寵我,媽媽麗可是一點也不寵我的。她很把我當員工看的,什麼她不想做的事都讓我去做,比方說,她貪便宜,買回來整條沒有處理的魚。她在魚鰓下方用利刀快速劃一道口子,剩下就是我的事了。我要把伸手去魚肚子裏,把魚心魚肺魚腸子魚肝連都統統的撈出來。雖然被我剖腹掏心的魚少說也有八百隻了,但每次把手伸到魚肚子裏,我依然忍不住驚聲尖叫。”
“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可以把陶土移到轉盤上。”雪幫忙鑫鑫把緊實的陶土塊搬到轉盆上。
“啊?這就可以捏形狀了?太好了!”
“小心一點。”
“不能說話了喔?”
“可以說話的。但是手上要小心。尖叫,然後。”
“然後,媽媽麗就說,叫成那樣。若你在古時候,當產婆怎麼辦。要把手伸到產婦肚子把血汙雜物清幹淨的。她說的古時候,其實就是她媽媽那一代。對她來說,那就是最古老的時代。”
“幫媽媽麗賣生魚片,就是你做過的唯一工作?”
“當然不是。通常一失戀的時候,我就去幫忙賣生魚片。媽媽麗其實也很喜歡我去幫忙,但她就是管不住她的唇槍舌劍,槍槍劍劍的都對著我,然後一路追本溯源得到了老芋頭那裏,再從老芋頭那裏順流而下地回到我,另一個重要的支流萬焱焱也斷不會漏了……幾個輪回下來,就到了我的忍耐極限,我就會去找其他工作:去連鎖書店做倉管啊,到房屋中介做內勤打單啊,有一次為了賺免費課程,還做過塑身公司的櫃台……”
“所以也做過其他工作的嘛。”
“不過那些工作都沒做幾天。像我這樣的啊,養在深閨無人識,出門立即搶光光。真的,一出去上班,立即就有……啊!完了!”
“就跟你說要小心。”
“哎!好好一個鍋,就像我的無數前任一樣,被我弄到夭折了。”看著南方雪皺起的眉頭,鑫鑫連忙補充說:“我的意思是,攔腰折斷了。”
“折了,就壓到底,壓到緊實,再來一次。”
鑫鑫照著做了,從陶土中重新拉出一個陶鍋的胚型來,這個過程讓她開心大笑。“若交男朋友和捏陶一樣該多好:頸部要瘦一點,手掌就繃緊伸直,給我進去;肚子那裏要胖出來,掌心就窩得深一點,給我出來;再不滿意,還可以打扁了重來,直到捏出一個可心可意的男人來。”
鑫鑫的這番喃喃自語叫南方雪聽見,忍不住搖著頭笑。
不知覺間,已經過了中午。南方雪端出了一盤熱騰騰的饅頭,燙了一盤薺菜,另外煎了雞蛋,放在一張石桌上。
“饅頭是我蒸的,薺菜是我種的。”
“雞蛋該不是老師養的雞下的?”
“那個倒不是。快點過來趁熱吃。我們鄉下地方,粗茶淡飯的吃得簡單。”
鑫鑫坐到石桌旁邊,先夾了燙薺菜:“我最喜歡吃不正常的青菜了。你知道嗎?我們少數民族最愛吃什麼嗎?炒山蘇。”
“我還沒有聽說過山蘇哩。”
“它的葉尖好像泡麵,卷卷的;叢生的葉根如鳥巢。也叫鳥巢蕨。那是真的古時候就有的物種。老師,我別的不會,說道吃的是非常內行的。晚餐交給我吧。”
說完,就掏出手機來,左手拿著饅頭,右手滑起手機來。“什麼?最近的超市開車也要三十分鐘?”
“不是告訴你,我們這是鄉下地方嘛。但是今天周六,下午有農夫市場。很近,開車十分鐘。”
太陽西斜的時候,鑫鑫終於把一個陶鍋的胚拉好了。南方雪把它和其他的陶胚一起推入爐中。從車庫裏開出一亮軍綠色的敞篷吉普,催促鑫鑫快點上車,說農夫市場一晚就收市了。
一身牛仔的鑫鑫爬上南方雪高大吉普的副駕位置,車子發動後,鑫鑫看著一旁飄拂紗裙的南方雪,調侃著說:“老師,你穿得好像古代的小姐,我穿得好像一個野秋香。”
南方雪聽了,對著後視鏡瞧了瞧。“有好吃的,什麼小姐、秋香的都出現了。”
鑫鑫說:“好玩的是,小姐和秋香今天沒做轎子,坐在敞篷的軍綠色吉普裏。”
南方雪聽了嘴角上彎,才彎到一半高,就聽見鑫鑫大叫著:”停車!停車!靴特!停——車!”
南方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鑫鑫一臉焦急,也隻好盡快踩下刹車。“怎麼啦?”
鑫鑫顯然沒空回答任何問題。一把推開右側車門,就跳了下去。“這個小火雞崽子!瞧瞧我今天怎麼收拾你!我今天不逮到你,把你燉了,我以後就改名叫鑫鑫萬。”
南方雪朝右邊望出去,看到一隻火雞,被緊跟在後方追趕喊叫的女人嚇到了,瘋狂地撲動著翅膀,兩隻纖細的腳也死命地交替著。西下的陽光在人和雞的後方,讓火雞怎麼跑總也落在拉長的女人身影之下,奔跑中散開來的頭發,像一團跳躍的黑色火苗。
如果火雞也有思想,一定會後悔其祖先被包養的養尊處優後,放棄了飛翔本事的進化決定吧!眼看著它快要跑斷氣了,突然出現了一根斜長的樹枝,火雞搖搖擺擺顫顫巍巍的走了上去。鑫鑫原本似乎也要跟著走上去,但大約是怕樹枝支撐不了她的重量,就站到斜長樹枝較高的那一端下方,抬頭看著頭頂上的火雞。
南方雪也趕了過來,大口喘著氣:“你在做什麼呀?真是養在深閨無人識,出門立即鬧翻天。”
“不是我鬧它的,是它鬧我的,這個小雞崽子差點搞死我。”
“它哪裏得罪了又麻又辣的野秋香啦?”
“就是它昨天晚上擋在我車子前頭。我就是為了閃它,才把老師家的牆撞出一個大窟窿來的!”
兩個氣喘籲籲的女人,站在樹下,看著站在枝頭的火雞。
“先讓我喘一口氣。你,倒是怎麼認定就是它的?”
“它脊背上的珍珠啊。”
“我們附近是有一戶養火雞的,他們家的品種就是這個樣子。每一隻後背上都有珍珠的。走吧,我們要趕去農夫市場哩。”
“放過它?啊?我做陶鍋就是為了燉它來吃的!”
“原來你要做陶鍋,就是為了燉那隻雞?怪不得一下就‘腰折’了,一下又‘頸折’的,你做的時候,心中是有多少怨氣啊。”
看著站在樹梢頂端,分開的爪子牢牢巴著幹裂枝條,緊張得每一根雞毛都立正站好的火雞,鑫鑫臉上緊繃的肌肉突然鬆開了:“好啦。看它嚇得發抖,我就原諒了它。”
“農夫市場上有個越南裔的,會帶自己養的土雞過來。我們去買那一隻燉來吃。你以後就別再想著活捉人家的火雞了。就算是它,也不能夠的。”
“好啦。我饒了它。”兩個人往吉普走過去的時候,鑫鑫轉臉說,“咦!我想起來了!我小白車的後車廂裏還有整箱小米酒哩。是個剛從家鄉來的姐姐送的。我們可以用小米酒燉土雞。”
“我就不信了,你都把我的牆撞出那麼大一個洞,那一箱小米酒還能好好的?”
“保證好好的呢。我剛剛說的那位家鄉姐妹是研究少數民族巫術的。她早兩天才來洛杉磯駐村,約了我去吃飯,順便拿了一箱酒給我。當時就怕酒兒有個閃失,把原本車主留在車廂內的羽絨服包在米酒外頭,另外又套了一個備用輪胎。”
“用備用輪胎和羽絨服護著酒,我這輩子還真是頭一回聽說。”
南方雪把車停在陶藝坊外頭的時候,鑫鑫看到那裏已經停好了一輛銀色的捷豹。一位男子背對著她們,倚在車門上抽雪茄。身上一件白襯衫袖口不上不下剛好卷在臂彎處,西裝背心是古代銅器色的,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的雪茄也是同色度的古銅色。
鑫鑫的眼光非常的順便停在了夾雪茄的手指上,她發現應該是這雙手的手指特別的纖長,食指也不過比中指微微往後錯開半指寬,就把一根又寬又長的雪茄夾得牢牢的。她用手肘背推了一下南方雪。“那個是你找來修車的seafood?瞧他的手,像個彈鋼琴的!”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彈鋼琴。但是我知道他是材料工程師,某家牌子手機的鋼琴鏡麵烤漆確實就是他帶的團隊在做的事。”
“哇,鋼琴的鏡麵烤漆技術,看來我的小白車這下要有頭有臉了。從來沒想到工程師還可以做這等美麗的事情!”鑫鑫用肩膀推了推雪:“我若是老師,就去追他。”
“不要胡說。他是你電影學院的老師,就是找我去代課的那位,介紹過來的學生。你老師擔心我在這鄉下地方,種菜燒陶的養不活自己,沒事就讓我去代個課,找幾個學生跟我來學陶藝。布蘭姆是早幾期的學生,後來還跟我學過一段時間的中文。所以,不要亂說,他聽得懂一些中文的。”
“那我們不要叫他的布蘭姆啊,就叫他seafood,不然再轉個彎,叫他海鮮。他就不知道我們在說誰了。”
南方雪隻管催促萬鑫鑫快點下車。兩個人和海鮮會合到一起,一路寒暄著,走到卡在牆壁間的小白車後麵。海鮮前前後後地看了一下,說是還好,並沒有撞到屋子的梁柱,這麵牆壁並不承受建築物的重量。
說完,就從後門進去,爬到前方的駕駛位置,把車緩緩倒出來。說是給他兩個小時,車子上路沒問題,想要補漆的話,改天再做。
南方雪說了聲“那就麻煩了”,便轉身去看陶燒得如何了。海鮮也打開了引擎蓋,忙碌起來。鑫鑫左看看,又看看,覺得也幫不上忙,訕訕地說:“不烤漆也好。車子有點滄桑感也不錯。”看海鮮隻顧低頭接線,便說:“那就拜托您了。不然,等下,和我們一起喝雞酒?”
“好。”海鮮頭也不回地答應了。
鑫鑫從吉普車上取下從農夫市場買回的雜物和食材,經過南方雪身邊時,南方雪笑道:“倒挺好客的嘛!”一邊卻把臉紅得和剛從爐子裏拉出來的陶鍋一樣。
“咦油!老師害羞了!因為海鮮?”鑫鑫小聲說。
“誰害羞啊!過來感受一下這裏的爐火多少度。喲!陶鍋還不錯嘛!”
“現在就可以用了?”
“當然不行,還有很多任務序的。你先用廚房裏有的,” 又關照說,“一應的調味料都在爐頭上方的櫃子裏。蔥薑類的,外頭院子裏有新鮮的,自己去找一找。”
鑫鑫放下采購回來的雞肉和雜物,先去外頭,摘了新鮮的生薑、青蔥、迷迭香,還有月桂葉。並用迷迭香把全部香料綁成一束。又從櫃子裏翻出了香菇、紅棗、蓮子,竟然還找到了兩杯糯米。
南方雪把散在地上的磚頭掃到角落,又在破洞牆的內側臨時掛了一道布簾子。那道布簾和圍裙是同樣的布料,但這個大塊的顯然沒有上漿。鑫鑫突然想到,那樣上過漿有搭扣可調寬緊的圍裙,是為像海鮮這樣的學員準備的吧。可是雪竟然忘記了拿圍裙給海鮮,海鮮似乎也不在意穿著白襯衫古銅色馬甲就在車蓋下頭忙起來。
鍋內一陣沸騰後,蒸騰出的酒香愈來愈濃了。萬鑫鑫大叫著:“快點來喔。我用小米酒做的法式燉雞好了喔。”
南方雪放下了窯爐旁的事情,過來幫忙擺放刀叉碗筷。剛好海鮮那邊也忙停當了。
鑫鑫用刀劃開雞肚,舀出一勺糯米,香菇粒、紅棗丁還有蓮子均勻地分布其中,又拆了一些雞肉,裝了湯,先遞給了海鮮。
“咦?是白的?我記得我們那一期課程結束時,雪煮過一模一樣的,不過是黑的。”
“雪老師用的烏骨雞?”鑫鑫問。
南方雪看了鑫鑫一眼。“他說的黑是醬油。”又瞧著碗中的雞腿和香菇蓮子等,也覺得驚奇。“外頭是小米酒,裏頭卻和我家鄉的八寶雞是一樣的。”
鑫鑫哈哈哈的笑得很得意:“雞肚子裏頭是大陸南方的,外頭是我老家的,湯頭用的迷迭香月桂葉還是洛杉磯當地的。你們現在吃的可是真真正正的世界美食啊!”
海鮮喝了大口的湯。“哇!這個過癮。什麼時候車再壞了,一定要再找我來!”
鑫鑫搶在前頭回答說:“好的。我替雪老師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