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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如歌
敷米漿

第二首歌 《戲劇》

最美的都是悲劇。

所以不要忘了啊,也不會忘記。

看著你的喜劇,是我的悲劇。

“這個故事很美,對嗎?”我驕傲地抬頭望著大師。

大師一反常態,沒有推推眼鏡對我笑,反而臉上帶著古怪的神情。

“怎麼了,你不覺得很浪漫?”我疑惑。

“很浪漫。”大師輕描淡寫地說著。

“你太不熱絡了,枉費我跟你分享這個故事。”

“如果是個故事,那很美。”

“大師你又來了!”我嘟嘴。

“我是認真的,如果隻是個故事,那真的很美。”

“如果是真實發生的事呢?”

大師欲言又止。

我把硬幣放在桌上,大師遲疑了幾秒鐘,才把我的橘子水拿過來。我在橘子水塑料袋的尖口上,咬了一個小洞,讓橘子水細細地噴進我的口中,慢慢享受那種微微酸甜的感受。

我現在可以把整個雜貨店所有的橘子水買回去。還可以買一年份、兩年份、三年份。但是卻買不回我小時候,那種珍惜這個滋味的感受。爸爸過世之後,我在小舅媽家裏生活。小舅跟小舅媽都對我很好,也會管我,但我一點都不覺得難過,因為我受到了保護。對於難過,我隻覺得見不到爸爸的臉,牽不到他的手,有點冷而已。

買不到了。我很清楚的。

“好玩嗎?”大師問我。

“我是去旅行的,不是去玩。”我說。

“旅行要背著行囊,去玩的話,隻要快樂就好。”

“大師,你的定義更厲害,不愧是大師。”

我知道自己說溜了嘴,隻好補充那個旅行的定義其實是曾德恒說的。

“看來這次的旅程還算有收獲。”大師說。

“是啊,可惜茶葉蛋不能放那麼久,真想帶一個回來給你。”

“謝謝,我很開心。”

“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我說。

“因為老先生最近情緒很不穩定。”

“你啊……”我搖頭,“你應該找機會離開這裏的。”

大師笑了笑。

“你該不會又要跟我說海岸線那一套吧?”

“天氣欲重陽幾番風雨,登臨望故國萬裏山河。”

“請解釋。”我說。

“總之,”大師推了推眼鏡,“你告訴他了嗎?”

“告訴什麼?”

“你的墜落。”

我搖頭:“當然沒有,我不想打擾他的旅行。”

“你不想那麼快墜落才是真的。”

“要你管。”我扮了個鬼臉。

中午休息時間很短,我必須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走到吳老先生麵前,遲疑了一下。

吳老先生抬起頭,一邊戒備地摸著腿上的餅幹盒一邊看著我。

不,應該說瞪著我。

我心跳好快,比看著曾德恒還要緊張。

“吳老先生。”我說。

“咋啦?”

吳老先生的防衛心,很重。至少比我的體重還重。

“您、您最近好嗎?”

“好得。咋啦?”

“沒事兒。”我吐舌:“天氣轉涼了,要多加件衣服。”

“又咋啦?”吳老先生右手搓揉著膝蓋。

“我要回去上班了,明天再來。再見。”

我好像聽見吳老先生“呿”了一聲,但我不介意。

走出雜貨店,我才發現忘了跟大師說再見。

“大師。”

大師這次不慌張了,抓著頭對我笑。

“幫我問候小師。”

我說完馬上調頭離開,隱約聽見大師在我身後大笑。

“幫我問候你大姐!”聲音越來越小。

笨蛋,我沒有姊妹。

我爸爸隻有我一個女兒。笨蛋。

晚上,我跟佳樺去吃消夜。

最近佳樺心情特別好,人也跟著漂亮了。

雖然本來就很漂亮。

我想她應該從小到大,當班花、校花已經當到厭煩了吧。

如果可以為了這種事情煩惱,我真想煩惱一下看看。

“佳樺,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你不可以說出去喔。”

我終於受不了,想多聽一個人的意見。

大師總是說著我聽不懂的哲理,我想回歸凡人的世界。

“你放心,我的口風跟死掉的蛤蜊一樣緊,煮也煮不開。”

“這個比喻爛透了。”我笑著:“我跟你說,我喜歡曾德恒。”

“這也算秘密?”

“蔡佳樺,你怎麼這樣說?”

“拜托,我怎麼可能看不出來,我號稱蔡仙姑呢。”

“這麼明顯嗎?”

我喝了一口啤酒。其實我才不喜歡喝這種苦苦辣辣的飲料。

“老實說,你為什麼喜歡他?”

我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

“大概是……喜歡他有點神秘的感覺。”

“這是什麼理由,好怪。”

“哪會!”我抗議,“我喜歡他那種很靜、很沉穩的樣子。”

“所以你是喜歡他的難以了解?”

“應該吧。”

“那你不是真的喜歡他。”

“誰說的!”

“你隻是喜歡你的想象而已。”

佳樺說:“等到哪一天,你了解了以後,就會發現你根本不喜歡他。”

“才不會,我的愛情沒有那麼廉價。”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有點賭氣地不看蔡佳樺。

“小女孩,愛情開始於幻想,結束於了解。”

“我不是幻想,我是期待。”我生氣了。

“我知道,你要勇敢去了解才行。”

“那仙姑,我該怎麼行動?”我試探性問著。

墜落啊。

陷進去就好了。仙姑說。

怎麼跟大師說的一樣。

吃完消夜以後,本來應該直接乘車回家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走回了雜貨店,大師正好把鐵門拉下。

雜貨店的鐵門是傳統式的直立式拉門,靠著兩根長長的鐵軌道移動。

鐵門拉到最下麵,跟地麵接觸的時候,會發出“碰”的聲音,我眨了一下眼睛,這個聲音讓我有點嚇到。

“如歌?”

“我不是如歌,我是馬千雅。”我說。

“現在才下班?”

“沒,我剛跟同事吃完消夜,碰巧經過。”

“是嗎?”大師笑著,“真巧,我剛好要回家了。”

“吳老先生呢?”

“早睡了,他七點半就會洗澡,九點以前就會上床睡覺了。”

“哇,那上次你跟我去聚餐,誰關門?”

“所以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生氣了吧!”

我突然有點內疚。

“對不起。”

“道歉什麼,又不是你的錯。”

“吳老先生為什麼堅持要開雜貨店?

現在的社會,雜貨店早就……”

“早就落伍了,對吧?”

“是啊,這樣經營不是很累嗎?”

“很累,而且如果沒業績,也經常有個女孩子來櫃台站著隻買一塊錢的橘子水,是我也會生氣。”

“你說我?我每次都有買礦泉水。”我生氣著。

公司就有飲水機了,害我每次都被佳樺取笑。

“我開玩笑的,其實他很喜歡你來。”

“騙人。”

“是真的,我不會騙你的。”

“你知道嗎?今天我跟佳樺說了我的秘密。”

“佳樺?”

“就是我的同事,上次一直找你說話的那個。”

“噢,很漂亮的那個女孩。”大師笑著。

“是的,我今天跟她說了。”

“結果呢?”

“她跟你說的一樣。”

幹嗎一直叫我墜落啊?真是的。

不知不覺,我竟然已經走到地鐵站的入口。

應該說,大師故意帶著我往這個方向走。

“嗬嗬,她說的真是太有道理了。”大師推了推眼鏡。

“你幹嗎拐彎抹角稱讚自己?”

“被發現了。”

“其實,我覺得愛情可以不必墜落的。”我很堅定地說。

大師點點頭:“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大師愣了好幾秒鐘,然後抓抓頭。

“哪一個問題?”

“為什麼吳老先生堅持要開雜貨店?”

“晚了,我下次再告訴你。”

“有那麼難解釋嗎?”

“是的,這個答案很長。”

“很長?理由這麼複雜嗎?”我好奇地問。

“有些問題的答案,要花一輩子去回答。”大師說。

“老先生的答案就是這樣。”

我嘟嘴了,我知道。

大師拍拍我的頭,像哄小孩子一樣。

“晚了,早點回去吧,幫我問候你大姐。”

“我沒有大姐,笨蛋!”我生氣地。

“怎麼,你大姐不是‘馬萬雅’嗎?”

大師笑了。然後唉唉叫了。

因為我的高跟鞋踢在他的小腿上。

佳樺請假的那一天,公司的空氣有點稀薄。

隻有我一個人這麼想嗎?

大家還在自己的軌道上麵走著,隻有我呼吸困難。

我開始幻想,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隻剩下我能夠說話,我會說些什麼。

“要我教你們說話嗎?”我大概會這麼說吧。

突然發現整個公司,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好難受。

那一天我什麼都不想做,哪裏也不想去。

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我沒到雜貨店去。

隔天佳樺來了,世界又恢複了顏色,我看得好清楚。

“昨天怎麼了?”我好奇。

“昨天不宜出門,所以我待在家裏。”佳樺說。

“為什麼不宜出門?”

“仙姑說的。”佳樺指著自己。

她告訴我自己突然想放一天假,什麼也不想。

讓自己暫時離開世界,然後重新回來的時候,會比較快樂。

“那你回來了嗎?”我問。

“你說呢?”

“歡迎回來。”我笑著。

我告訴佳樺,她沒來公司的昨天,時間過得很慢,空氣很稀薄。

“現在知道仙姑的厲害了吧!”

“你得意的樣子,好糟糕喔。”

“糟糕也是一種美麗,看你懂不懂得欣賞而已。”

“天啊,你說話越來越像一個人。”

“你幹嗎不找曾德恒說話?”

我嘟著嘴,假裝翻找文件。

“你幹嗎不找他說話?”佳樺聲音大了點。

“我聽到了。”我說。

“你裝死。”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是不知道跟我說什麼,還是不知道跟他說什麼?”

“都不知道。”

“真好,你這輩子已經沒有遺憾了。”

“怎麼這麼說?”我疑惑了。

“當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也就沒有煩惱了。”

中午吃飯時間,我一直想著蔡仙姑的話。

沒有話可說,所以就沒有煩惱。

那我一直想找曾德恒說話?

這樣是代表我很想煩惱嗎?

不,我最討厭煩惱了。

吃完飯以後,果然我又走到了雜貨店去。

“大師,你想說話嗎?”

大師看到我,似乎有點驚訝。

“智者有話要說,愚者想要說話。”大師說。

“所以?”

“我是大師,當然是有話要說,而不會想說話。”

“可是我沒有話要說,隻是想說話。”我歎了一口氣。

果然,我的人生簡單得有點愚蠢。

“一點都不愚蠢。”大師指正。

“可是你不是說,愚者想要說話嗎?”

“是的,但是要看你想跟誰說話。”

“跟他。”

“你說了嗎?”

“還沒。”我搖頭,“我不敢。”

“所以你不敢當一個愚者,代表你才是最聰明的。”

我笑了。

把一塊錢放在桌上以後,大師一如往常匆匆忙忙拿了兩條橘子水給我,在尖口上咬了一個小小的洞之後,我享受橘子水灌進我的嘴巴的快樂。

“下次我不進這個了,免得你整天吃這種沒有營養的東西。”

“這樣我就少了來這裏的動機了啊!”我說。

“你昨天怎麼沒來?”

“喔?”我笑了,“你猜。”

“該不會是……”大師回頭看了吳老先生一眼。

他正在打盹兒。

“該不會是我沒告訴你原因,你生氣了吧?”

大師用氣音說話,讓我覺得耳朵癢癢的。

“是的。”其實不是啦,哈哈。

“不要這樣,我找機會再告訴你。”

然後,又爆炸了。

吳老先生雷霆大發,雜貨店突然雷電交加。

我有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兒,慌慌張張就想趕緊逃離。

“沒事、沒事。”大師攔阻我。

“吳老先生對不起,我要回去上班了。

”我對著吳老先生說。

他還是繼續劈裏啪啦罵著,一如往常我仍舊沒聽懂。

“他今天生氣是有原因的,但不是因為你。”大師說。

我搖頭,其實我總覺得吳老先生很討厭我。

“才不,他昨天還問我,你怎麼沒來呢。”

“大師,你在哄我對吧?”我嘟嘴,“包括剛剛那個智者、愚者。”

大師搖頭,無奈笑了一下:“你晚上有空嗎?”

我轉頭對著大師笑了一下。

我猜,我的笑容應該還不錯吧,大師的臉這樣告訴我。

然後我就離開雜貨店了。

那天下班後,我就到雜貨店報到了。

可是雜貨店大門深鎖。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這一切都是夢而已。

沒有大師、沒有吳老先生。

沒有我懷念的橘子水的氣味,什麼都沒有了。

爸爸離開後不知道第幾天,我也有這種感覺。

好像第一次正視自己的憂傷,然後才發現自己的人生是個悲劇。

我會不會發現得太晚了呢?

很奇怪的,我沒有哭。

那一天我想起爸爸沒有,今天也沒有。

我就坐在雜貨店門口,任憑路人眼光如潮水向我拍打。

“原來,大師說的海岸線,是這麼一回事。”

我終於發現了。

坐了多久我忘了,但我還記得在末班車發車之前離開。

理性還是好厲害,總會在關鍵時刻探出頭來,就看你理不理會了。

好一陣子,我都沒有去雜貨店。

因為我害怕那種悲劇。誰說不會發生呢?

我也以為爸爸不會走,然後爸爸就走了。

如果這一切真的是夢,我隻要不再回去,夢就不會醒。

一切就會是真的了。

這些日子我應當有些古怪,可是蔡佳樺卻沒有問我。

更奇怪的,每次都會問我大師又說了些什麼的她,最近卻異常沉默。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蔡佳樺隻是避重就輕地笑著。

“我覺得你應該跟我說。”我嘟嘴。

“說什麼呢?”佳樺聳肩。

“說你最近怎麼了啊!”

“我什麼也沒有啊。”

“有,你有。”我很堅定。

“老實說,我真的沒怎麼樣,一切都很好,也一樣美。”

“我現在又懷疑你應該很正常了。”尤其聽到一樣美三個字。

“最近的你,比較怪吧。”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你看出來了?

“你都不問我大師的事嗎?”

“女孩,你不想說,我就不會問啊。”

“你都不問我,會讓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大師其實不存在,我怕我又輕易被舍棄了。

我怕這個世界其實不是那麼需要我,或者,我不是那麼重要。

“你等一下是不是要哭了?”佳樺好奇問我。

”才沒有咧!”我抗議。

“我開玩笑的。”佳樺嗬嗬笑的樣子好欠揍。

“我真的沒事,倒是你……”佳樺掐指不知道在算什麼。

“我怎麼?”’

“中午應該會吃意大利麵。”

“怎麼會?我想吃水餃。”

“不,你要吃意大利麵,因為仙姑我想吃。”

看來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奇怪的,其實是我。

而奇怪的我看見的世界,每個人都好奇怪。

上班跟下班從站牌或者地鐵站走到公司,都不會經過雜貨店。

那麼我那天是怎麼發現雜貨店的呢?

我想不起來了,隻記得那天有個很突然的雨。

過了幾天以後,我才下定決心去雜貨店看看。

我想念橘子水。想念得要命。

下定決心其實不難,我發現我總是在下決心。

隻是下好了決心沒有後悔比較難。

而下了決心又做到,就更難了。

總算,我還是踏進了雜貨店。天空又飄起雨。

我肚子有點餓。大師看了我把硬幣放在桌上的動作,突然站了起來。

“幹嗎嚇我?”

“如歌?”大師拿了橘子水給我:“少吃點這種東西。”

“我不是如歌!還有,我拿走橘子水。

“你每次見了我都要說一次少吃點嗎?”

“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聽、不、懂。”

大師沒有回答,走向吳老先生,不知道說著什麼。

吳老先生又開始罵了一大堆,然後往裏麵走去。

“大師,吳老先生在罵我嗎?”大師回來以後,我偷偷問著。

“才不是,你怎麼會這麼想。”

“那他說什麼呢?”

“你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來呢?生病了?”

“你每次都扯開話題。”

“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是我的腦動得快了點。”

“你還說,明明是你放我鴿子。”

“放你鴿子?”

是啊,那天是你自己問我晚上有沒有空的。

我卻沒有看見你,還在這裏枯等了好久。

“真的嗎?”大師很訝異,“我想你沒答應我,還以為……”

‘我對你笑了啊,你怎麼突然變笨了。’

“對不起。”大師笑著,“那天晚上,你有哭嗎?”

“你神經病。”

我好生氣、好生氣。然後就在大師麵前哭了。

大師如果有女朋友,一定很快就會分手。

我詛咒他。

我哭著,大師卻沒有安慰我,隻是安靜地看著。

一直到我覺得這樣哭很無趣,肚子也更餓了。

突然間,我以為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那種要在很安靜、很安靜的時候,才聽得見的細微聲音。

一陣、一陣。是我的哭聲嗎?

我因此停下了哭泣。

還真是個容易打發的人啊我。

“你都不安慰我嗎?”我是真的很好奇。

“我在安慰你了。”大師說。

“沒有啊……”我知道我又嘟嘴了。

“現在你需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也不是理由。”

“那是什麼?”分明就是想推托。

“你需要一個故事。”大師說:“不,不能說是故事。”

是一個過程。

所以就不美了,因為不是故事。

“過程跟故事?你在說什麼?”

“你看見吳老先生腿上的餅幹盒了?”

“看見了。”我點頭。

“擦得很亮,對嗎?”

“這是重點嗎?”我想知道重點,然後仔細聽清楚。

“是啊。”大師說,“有人就是喜歡把東西擦得亮晶晶的。”

“特別是回憶。”

特別是回憶?聽到這幾個字,我差點跳了起來。

我聽不懂,卻覺得好難過。

“你今天要聽理由了嗎?”大師笑著問我。

“你不是說不講理由,哼。”

“被發現了?”大師偷笑了一下,“等我,等我一下。”

“吳老先生要睡了,我先收拾一下,把店關了以後再跟你說。”

我在櫃台等著大師。

吳老先生走出來,對著我罵著。

我聽得懂的隻有 “別來” “都別來” “走”。

我不知道該離開還是該留下來,隻好害怕地點點頭。

大師走了出來,把吳老先生勸回去,然後給了我一個抱歉的微笑。

“大師,剛剛吳老先生在罵我嗎?”我看著大師拉下鐵門。

“聽起來像罵你,其實是想念你。”

“騙人。”

“他是這樣的,你不要跟老人家計較。”

“我才沒有咧。”

鐵門拉下,“碰”了一聲。

我的眼睛又眨了一下。

“大師,你要在哪裏跟我說?”我看了看手表。

“找間店嗎?”

“不、不太好。”

“那要去哪裏?”

“老實說,我沒錢。出去消費太嚴苛了。”

“那我請你嘛,沒多少錢的。”

“如果不介意的話,到我的套房。”

你放心,我很安全的。大師說完,我才笑了。

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笑容。

第二次進入這個地方,一切擺設都沒變。

也許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擺設。

大師還是坐在地板上,我還是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著。

隻覺得旁邊的煙盒很礙眼。

“那個餅幹盒擦得很亮。”大師看著地板說話。

“裏麵的東西,更亮。”

“是回憶嗎?”我嘟著嘴。

“吳老先生一直在等待,所以,盒子裏麵也可能是等待。”

“把等待擦亮幹嗎?”

“為了等到那個人。”

吳老太太。等吳老太太。

吳老先生脾氣沒有那麼不好,其實,他以前是個老師。

書法老師。

吳老太太就開著那間雜貨店,兩個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一輩子隻有三個字,卻要拿好幾十年才寫得完。

吳老太太會在櫃台跟鄰居們聊天,以前這附近沒這麼多高樓的。

或者有小孩子來買零嘴,吳老太太都會多塞幾個糖果給他們。

吳老先生退休以後,就坐在現在哪個位置,然後看著吳老太太忙上忙下。

吳老太太始終不準許吳老先生插手的。

每天六點一到,老太太就會拿著高腳板凳,給時鐘上發條。

“你是說,牆壁上的那個老掛鐘?”

“是啊,你有注意到?”

“我想那個時鐘都不走了還掛在哪兒,很奇怪。”

“因為上發條的鎖頭在吳老先生哪裏。”

於是,那個老邁的時鐘,就跟著吳老太太一起靜止了。

吳老先生退休以後,還會替附近的孩子上書法課,吳老太太就會在櫃台替吳老先生磨墨,一罐又一罐。吳老先生隻用吳老太太磨的墨水,其他外麵買的成品,吳老先生是從來不用的。

“真看不出來,吳老先生是個書法老師呢。”我真驚詫。

“是啊,現在也沒有什麼人學書法了。”大師笑著。

“後來呢?”

“後來,吳老太太寫字終於還是快了一點。”

“寫字快了點?什麼意思?”

“一輩子啊。吳老太太寫得快了,所以先走了。”

“然後吳老先生就成了現在這樣,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是嗎?”我說:“所以吳老先生很癡情。”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可是為什麼吳老先生脾氣會變得這麼差呢?”

“因為眼前的人,已經不值得他用心去麵對了吧。”

吳老太太過世後,吳老先生一個人顧著這間雜貨店。

鄰居也許會來光顧,但吳老先生都不願打交道。

小朋友來了,也不像吳老太太那樣,會多給些糖果,很熱情招呼。

甚至,吳老先生偶爾還會趕走那些孩子。

“為什麼?”我好奇。

“也許他不喜歡孩子吧。

但我猜,是觸景傷情。”

“應該是。”

“後來,吳老先生記憶力開始變差了,有點老年癡呆症。”

所以經常會對著櫃台大罵,罵吳老太太出去買菜還不回來啦,罵怎麼這麼久都不打掃環境啦。

“他忘了……”

“是的,吳老先生忘了吳老太太已經走了。”

“所以現在他還以為吳老太太還在?”

“是啊,所以多半時候,你聽見他在罵人,都不是在罵你。”

“是在罵吳老太太?”

大師點點頭。

“聽起來好深情。”我說,“可是他罵人真的太可怕了。”

“是啊,我也是磨煉了好久,才百毒不侵。”

“這跟你那天放我鴿子有什麼關聯呢?”

“那一天啊……”

那一天,是吳老太太生日。

每年這一天,他們都會去同一間湖南餐廳吃飯。

“所以那天我陪他去了餐廳。”

“所以你本來打算找我一起去?”我驚訝著。

“不是我,是吳老先生開口的。我才不敢。”

“真的嗎?我不信。”

大師笑著點頭:“偷偷告訴你,湖南餐廳已經倒很久了。”

“那你們那天去了哪裏?”我瞪大了眼睛。

“那邊已經換成了四川餐廳了,不過,吳老先生沒有發現。”

“這算是老年癡呆症的唯一好處吧。”

“如果有一天,那邊不做餐廳了呢?”

大師笑了。“你認為,吳老先生可以等到那一天嗎?”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好吧,我原諒你了。”我說。

“謝謝你。”

“所以,你們吃完晚餐就回來了?”

“當然還有一陣咒罵啦。

吳老先生認為吳老太太應該要出現的。”

“他一定很生氣。”我歎了口氣。

“還有失望。他已經失望了很多年了,而且還會失望下去。”

“那個餅幹盒裏麵,放著的都是吳老太太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大師聳聳肩。

“明年如果有機會,我要去。”

“喔?”

好悲傷。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悲劇其實不算什麼。

雖然我也在夢裏見到爸爸,醒來之後失望得哭了出來。

但至少我醒過來了。

可以從夢中醒來,比較幸運吧。

還是永遠不要醒來比較快樂呢?

“好晚了,你該回去了。”大師站起來。

“是啊。”我看了看時間。

“我陪你走去車站吧。”大師說,“晚了,危險。”

走往車站的路上,大師又哼起歌。

我沒有聽過,可是跟上次的不一樣。

“大師,你在唱著什麼啊?”

“抱歉,隨便哼哼唱唱而已。”

“蠻好聽的哩。”我笑著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著大師。

“教我唱。”

“這……”大師抓抓頭:“我不會教啦。”

“你真小氣。”

我調頭往前走,好一下子沒看見大師跟上,才奇怪的回過頭。

“你在幹嗎?”我大聲問。

“文情生若春水,弦詠寄之天風。”

“什麼意思?”我停下腳步,大師才慢慢走過來。

“總之,今天謝謝你。”

“謝我什麼?”我指著自己,驚訝地。

“謝謝你願意原諒我,願意回來。”

“回來哪裏,雜貨店嗎?”

“是啊。”

我想了想,心裏突然好輕鬆,好像放開了太大的風箏。

拉得好辛苦啊,這個大風箏。

“吳老先生還會繼續失望下去,對不對?”我問。

“想必是這樣了。”大師點頭。

“我一定要想辦法讓吳老先生不要失望。”

“怎麼做?”大師皺著眉頭。

“我還沒想到,”我說,“但是我會想到的。”

啪啪啪的高跟鞋敲打地麵聲音,在夜晚的街頭回響著。

我回過頭,跟大師揮揮手。

“再見啦,明天見。”

“再見了,如歌。”

我回頭對大師扮鬼臉,吐了舌頭。

在車上,我耳裏好像還聽見大師哼唱的歌。

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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