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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如歌
敷米漿

第一首歌《飄搖》

不可以飄搖。

如果不可以飄搖,為何我要遇見你,

你陪著我追隨,讓我飄搖。

第一次進到他的房間裏,空曠的味道讓我暈眩。

就好像望著一陣、一陣往岸邊拍打的浪花一樣。

也不是房間很大的空曠。

而是一種帶著寂寞的擺設,好像隨時都會離開一樣。

書桌上有一台計算機,計算機旁有個粉紅色的熏香蠟燭。

玫瑰花香,我猜。

大師坐在地板上發愣,表情比我還要痛苦。

但其實我笑了。

書桌旁有個深色原木書櫃,裏麵擺滿了書。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書背與書櫃邊緣的小小的空間,堆滿了煙盒。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大師會抽煙。

“為什麼這麼多煙盒?”大師傻愣愣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因為那個空間太浪費了。”

“房間還有很多位置,”我說,指著垃圾桶:“這裏很需要煙盒。”

“你知道嗎,那個空間看起來很小,其實很大。”

“有多大?”大師笑著不說出解答。

“兵者,詭道也。”大師搖頭晃腦地說著。

“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這是什麼?”

“《孫子兵法》。”

“《孫子兵法》很大?”

“不,是我這個龜孫子膽子很大。”

第一次讓女孩子進來這個房間。

大師說著,眼光卻好像穿透過我,望著某個背光的地方。

隻看得見模糊的輪廓。

離開大師的房間之前,我覷準了空檔,找了個煙盒做上記號。

哪一天大師會發現呢?

那一天很驚險的,其實。

大師通常不能提早下班,吳老先生會因此發很大的脾氣。

吳老先生就是雜貨店的老板,脾氣不好的老先生。

曾經在一日我從公司離開,見過老先生對著客人大發雷霆。

櫃台上所有能丟的東西都沒有放過。

我在雜貨店門外嚇傻了,隻看見大師一臉尷尬,在客人離去後,默默撿拾起地上的東西。

能用的、不能用的。那一秒鐘我知道了,對大師來說,這個海岸線有點長。

“你為何總是買橘子水?”大師問我。

“因為我喜歡啊,我小時候隔壁就是雜貨店。”

“這個東西不營養,很多色素。”大師說。

那一秒鐘我突然想起了爸爸。

爸爸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每回我拿著硬幣跟雜貨店交換了橘子水回家,爸爸也會這樣跟我說。

“千雅,這個東西不營養,色素很多。”

然而每回我討硬幣的過程卻沒有任何阻撓。

直到爸爸離開我的那一天,他什麼也沒有留下來。

隻有一個硬幣。

“千雅,想念爸爸的時候,就拿去買橘子水。”

“那個東西不營養,很多色素。”我哭著說。

“沒關係啦,傻妞。”爸爸很艱難地喘氣著。

“你隻能買一次,買一次就好。”

然後爸爸就離開我了。

那個硬幣我還留著,即使遇見大師之後,我已經喝過很多次橘子水。

每次我想起爸爸,想起自己的“飄搖”,我就會把硬幣拿出來看一看。

隻能買一次。買一次就好。

隻是爸爸忘了,隔壁的雜貨店已經收了很久了。

我把硬幣拿給大師看的時候,大師笑了。

“於人何不可容者,凡事當思所以然。”

“大師,我聽不懂。”

“你什麼時候要拿這個硬幣買橘子水呢?”大師笑著。

我搖頭。

“你不想念他嗎?”我點頭。

“那你為何不買?”

“我想保留這個機會。”大師點點頭。

吳老先生咳了一聲,我慌忙走向冷藏櫃,拿了罐礦泉水。

大師感激地看著我:“謝謝你。”

“應該的。”

“你今天下午怎麼不上班?”

“晚上公司聚餐。”說完,我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大師好奇地問。

“主管說,可以攜伴參加。”

“你沒有伴嗎?”

“難堪的不是這個。”是我很怕見到那個人,如果他帶了伴侶的話。

那個人是公司的同事,比我晚到公司兩個月。

“你喜歡他?”大師促狹地笑,讓我好尷尬。

“你管太多了。”我有點惱怒。

“如果他帶了伴侶去,你會怎麼辦?”

“不關你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大師,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岔開話題。

我惡狠狠瞪著大師。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晚上我陪你去。”

“我才不要。”大師聳肩苦笑了一下,回頭看了吳老先生一眼。

“吳老先生,我走了。”我點點頭。

然而吳老先生卻瞧也沒瞧我一眼。

我尷尬對著大師吐著舌頭,然後離開。

我忘了說再見了。

我回過頭,對著大師揮手。

他很緊張。偷偷摸摸好像小偷一樣。

下班的時候,我刻意經過雜貨店。

“我叫作馬千雅,一千兩千的千,優雅的雅。”我說。

“我叫作大師,屁股很大的大,湘西趕屍的屍。”

“你亂說。”

“那麼幾點呢?”

“一個小時後,這裏見。”

“山外斜陽湖外雪,窗前流水枕前書。”

“什麼意思?”大師皺著眉頭,回頭望了吳老先生一眼。

“我得作點工夫,你先走吧。”

“噢。”我點點頭,跟大師告別。

“對了。”

“嗯?”我回過頭。

“你的名字,聽起來像首歌。”

“如歌。”

“等會兒我該怎麼介紹你?”我問。

“就說我是大師吧。”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很難聽的。”

我跟大師走進了餐廳。

每回公司聚餐都在這間雲南餐館。

其實吃膩了,卻沒有人敢說。

我跟著大師一同走進去,大家的目光都停在我們身上。

“嘿,你知道嗎?”大師笑著,

“當所有人目光都在兩個人的身上,我們就會得到祝福。”

“什麼祝福?”我小聲說。

“應該是,今天你會很幸福。”

我的目光卻放在曾德恒的身上。

他隻有一個人。我的心放下了,卻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佳樺湊到我身旁,對我頗有深意的一笑。

“這個是……大師。”

佳樺瞪大了眼睛:“戴詩?好女性化的名字。”

“不是,是大師,好大的大……”我說。

“老師的師?”佳樺竊笑。

“你在胡說什麼。”我輕輕捶了佳樺一下。

大師滿臉笑容,對佳樺點點頭。

“娟娟群鬆上有飛瀑,蕭蕭落葉人聞清鐘。”

佳樺聽完大師的話,一臉錯愕。

“抱歉,大師喜歡咬文嚼字。”

“幸會、幸會。姑蘇城外寒山寺,輕舟已過萬重山。”

佳樺隨便亂兜個詩詞,匆匆走了。

“你在胡說什麼,嚇跑我同事了。”我說。

“我在替你解圍。”

聚餐氣氛很熱絡。

大師口角生風,所以很多同事都圍在他身邊,問著很多奇怪的事。

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大師胡說八道,一下子學究天人,一下子國仇家恨,而眼光卻始終停留在曾德恒身上。

“嘿。”佳樺拍了我一下。

“你問完天機了?”我打趣著。

“那個大師真的很厲害,哪裏認識的?”

“路邊撿到的。”我說。

“哪條路?”

“蔡佳樺,你也太可愛了吧。”

“他剛剛幫我看手相,很準咧。”佳樺眯著眼睛。

“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紅顏情苦。”

“這樣還準?”

佳樺瞪了我一眼。

我笑了笑,沒多說下去。

佳樺很美,是個標致的美人,公司裏最亮眼的大概就是她了。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多人追求她,卻沒見她心動過。

聚餐結束之後,從頭到尾我都沒能和曾德恒說上一句話。

大師拉著我,要我晚點離開。我不懂。

直到大家幾乎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開口詢問。

“為什麼要這麼晚走?”

“今天戰況不佳。”

“你怎麼知道?”我像泄了氣的皮球。

“你都沒跟他說話啊!”大師瞪大了雙眼。

“你又知道是誰。”

“怎麼不知道,從頭開始,隻有兩個男生跟你說過話,一個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是你的上司,另外一個禿頭還帶著老婆的,肯定不是男主角,我說得對嗎?”

“你不是在幫人算命嗎,怎麼看得這麼仔細?”我沒好氣。

“因為我是大師啊。”

我苦笑。

正要走出餐廳,大師又拉著我。

“我猜他還沒要回家,要不要跟去看看?”

“跟去看看?”

“是啊。”大師點頭,“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

“這是什麼?”

“孫子兵法。”大師笑著:“走吧。”

我不知道大師怎麼辦到的。

曾德恒其實已經離開十來分鐘了,大師卻在巷弄裏左拐右彎,沒一會兒就看見曾德恒的背影出現在眼前。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

“我猜他要去吃東西。”大師一臉嚴肅。

“怎麼可能,才剛剛聚餐完……”

“他剛才肯定沒吃什麼。他不喜歡吃雲南料理。”

“這個你怎麼知道?”

“不重要,跟過去看看。”

我第一次跟蹤別人,覺得好緊張。

其實我跟大師在曾德恒身後遠遠的,絕對不會被發現。

但還是有種做壞事的緊張。

“居酒屋。”大師指著前方。

“不要用手指,太明顯了。”

“你是關心則亂,他都走進去了,怎麼會發現?”

“那現在呢?”我有點慌張。

“進去啊,當然。”

‘我不敢。”我搖頭,很用力:“況且我進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假裝巧遇,電影都是這樣演的。”

“不要!”我驚呼,“我不敢啦。”

大師停下腳步,我回過頭,大師抓抓頭對著我笑。

“怎麼?”我問。

“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要賣關子。”我有點生氣。

“我聽過一句話。等到年老了以後,你後悔的不會是做過的事,而是那些沒做過的。你猜這話是誰對我說的?”

“貂蟬。”我說。

“你也學會隨口胡謅了?”

“你在勸我進去嗎?”我猶豫著。

“放心,我會在外頭等你。”接著我就被推了進去居酒屋。

年老了以後,你會後悔的是那些沒做過的事,而不是做過的。

大師跟我說,有時候麵對愛情需要有大破大立的覺悟。

於是我走進居酒屋,見到曾德恒,很僵硬地跟他打了招呼。

曾德恒似乎很意外我會出現,我也對自己的僵硬感到尷尬。

有點暈眩。我想是因為居酒屋狹小的空間,以及有點潮濕的味道所致。

這是我第一次跟曾德恒聊這麼多,聊公司、聊自己、也聊想法。

“今天你跟那個人……”曾德恒漫不經心地問著。

“噢,那是我朋友,剛好有空。”

“是嗎?”

他倒了一杯啤酒,啤酒罐口貼著杯子內緣,緩慢而仔細地讓金黃色的液體流入透明的啤酒杯內。

“我還以為是你的男朋友呢。”

“不是!”我搖手,“怎麼可能嘛。”

我有點緊張。

等到櫃台裏麵的師傅開始收拾,我才發現已經到了打烊的時間。

平常十二點就要上床的我,竟然到了淩晨一點還在外頭。

“對了,你也不喜歡吃雲南料理嗎?”曾德恒結賬的時候問我。

“是、是啊。”才怪。

我超喜歡酸酸辣辣的食物。

“這麼晚了,該回去休息了。”他說。

“嗯,今天不好意思讓你請客。”我拿出皮包。

“不會,下次換你請我吧,這次就不要在這邊搶付賬。

好像菜市場的太太一樣,怪怪的。”

我笑了。

“你要怎麼走,要我順便送你嗎?”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

“不會的。”

我微笑點頭。

一直到走出居酒屋,我才想起大師。

“啊,今天還是不麻煩了,我自己回去可以的。”我說。

“真的嗎?”曾德恒一臉狐疑,“那好吧,小心安全。”

跟曾德恒道別之後,我走過兩個街口。

左右張望了許久,都沒看見大師。

突然有點後悔。

我猜想大師一定先走了,而我卻沒讓曾德恒送我回家。

夜晚的空氣聞起來有點彷徨,跟居酒屋裏頭不一樣。

我在街口等了好一會兒,卻連一台出租車也沒看到。

懊悔的情緒更是澎湃了,好像打鼓一樣在我的腦中絮絮聒聒。

“英雄留步。”

我回過頭,看見大師。

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那天外頭下著雨,我也是。

我又差點哭了,也不知道為什麼。

“怎麼了,不開心嗎?”大師快步走向我,伸長脖子看著我。

“沒有,很開心啊今天。”我說,鼻子卻酸酸的。

“那怎麼一臉憂愁,掛著烏雲?”

我隻是拚命搖頭。

“這麼悲苦我還以為結局是悲劇呢。”

“我隻是怕叫不到出租車。”我說。有點倔強。

大師看著我發愣,我有點不好意思,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阻止他這個無禮的舉動,隻好拉拉裙擺。

“兩點了……”大師看著沒有戴表的手腕。

“明天你還得上班,對嗎?”

我點頭。

“要不要到我哪裏休息,離你公司也近。”

我愕然望著大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我想我腦中的所有東西都在剛剛的居酒屋掏出來了。

現在空空如也。

“放心,我是大師,不是非洲雄獅。”

“什麼意思?”我不懂。

“我不是禽獸,你很安全的。”

“你說我長得很安全?”我差點用高跟鞋踢他。

“不,是我很安全。”

大師唱著歌,我卻從來沒聽過,好像哪個國家的民謠一樣。

路上大師似乎很開心,我卻不由得擔心起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異性的房間,如果小時候做噩夢跑去爸爸房間央求一點慰藉不算的話。

我從小沒了媽媽。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的到來恰好等於媽媽的離開,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替換。

或者,對於爸爸來說,這是一種替換。

也難怪爸爸對我特別好,好得讓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悲苦。

但其實是一種飄搖吧,我猜。

“你唱著什麼歌呢,大師?”我好奇地問著。

“我自己哼哼唱唱,算不得什麼啦,汙染你的耳朵真抱歉。”

“你很開心嗎?”我快個兩步走到大師麵前,停下腳步。

“我替你開心。”

“我?”我指著自己。

大師繞過我,繼續往前走,我啪啪啪的高跟鞋聲音在淩晨的街頭特別刺耳,我卻疲憊得無法減輕這個音量。

“替我開心什麼?”我鍥而不舍。

“今天你踏出第一步了,我替你開心。”大師笑著,“到了。”

走到三樓的時候,我停下腳步。

“怎麼?”大師回過頭。

“在幾樓?”我問大師,或者現在的姿態,是我問大師的屁股。

“五樓。”大師推了一下眼鏡。

“我不走了。”

我快累死了,折騰了一整天,穿著高跟鞋的腳已經快要脫離我的身體,小腿肚麻得跟晚上的雲南料理一樣。

於是我一屁股坐在階梯上,氣呼呼瞪著樓下。

我可以感覺到大師在我背後搖頭。

甚至可以猜想出他無奈的表情,但是我真的不想走了。

真的不想走了。

“我以為今天是個喜劇的。”

我回過頭,我知道自己嘟著嘴,因為我一向聽不懂大師的話。

“原來是個鬧劇。”大師說。

“你說我在胡鬧嗎?”我瞪著大師。

“不。”大師笑著,“我背你吧。”

我應該拒絕大師的,畢竟我認識他才不過幾個禮拜。

這樣的時間對認識一個人來說,太短了。

但我沒有拒絕。

“凡處軍、相敵,絕山依穀,視生處高。”

大師喃喃念著:“戰隆無登,此處山上之軍也。”

“這是什麼?”我在大師背上。

“這是解釋為何我住在這麼高的樓層。

”其實這個時候聽大師的聲音,從他的背傳來了奇怪的共鳴。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爸爸。

這樣的聲音雖然就在自己眼前,聽起來卻好遙遠。

我喜歡這種感覺。至少那時候的我,是喜歡的。

“到了,如歌。”

“我不是如歌,我是馬千雅。”

我從大師背上滑下來,等待大師打開鐵門。

“你休息一下,洗把臉。”

“你房間很幹淨。”我說。

大師的房間很幹淨,東西很少,很空曠。

房間不算小,想房租必定很貴,真猜不透一個在傳統雜貨店打工的人,是怎麼租得起這樣的套房。

T市可是寸土寸金啊!

房間隻有一張椅子,在書桌前。

大師自己坐在地板上,望著木頭地板發愣,表情很無辜。

我總覺得大師在發愣的時候,卻好像思考著什麼哲理一樣,難怪會叫作大師。

“你可以先睡一下,我不會打擾你的。”

“這些煙盒應該丟了。”我指著書櫃的不速之客。

“暫且讓他們待在哪裏吧,他們已經很可憐了。”

“為什麼?”我打了個嗬欠。

“他們都被我掏空了,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那個空間太大了,剛好需要他們。”

“哪有多大?”我真的搞不懂大師的邏輯。

“大概,一百步吧。”

好吧,我放棄,我真的不懂。

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沒有人能夠回答我了。

我隻覺得腳掌接觸到地球表麵的感覺好舒服,好像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光著腳丫走路一樣。

等我睜開眼,陽光已經從粉黃色的窗簾微微透進來,我的肩上披著一件外套,應該是大師的。

隻覺得左手好麻,我竟然趴在書桌上睡了這麼久。

桌上放了一張照片,我入睡之前沒有看見。

照片很簡單,看起來像條小溪。

隻是光線有點不太好,灰灰暗暗的。

翻到照片背麵,我才發現幾行字,看上去像是用毛筆寫的。

字跡好工整。

“如歌:門關上就鎖上了、不要遲到、晚點見。”

我叫作馬千雅。

我不是如歌。

我對著照片自言自語著,然後就笑了。

真是喜劇一場。

佳樺不停問著有關大師的一切,不管我解釋幾次,她都不相信我認識大師不過幾個禮拜而已。

而我心裏想著的,隻有如果恰好在走廊上碰見了曾德恒,我該怎麼打招呼。

“佳樺大美女,你是否該自己去問他?”

當佳樺問到大師的名字的時候,我開始不耐煩。

“我會不好意思。”佳樺臉紅了。

“問名字而已,又沒有要你問他生辰八字。”

“哎唷,我沒想到這麼遠啦,還不到合八字的時候。”

佳樺拉拉我的袖子,因為我沒答話。

小時候曾經好奇拿著鉛筆插進去插座孔內,然後“砰”的一聲,家裏的光線暗了一下,我也跳了起來。

現在的我,差不多就是這樣。

曾德恒跟我們擦肩而過,我隻看見他對我笑了笑。

然後我就失去意識了。

“哈、哈、哈囉。”等到他走過了,我才擠出來招呼。

“你在笑什麼?”蔡佳樺問我。

“你才在笑咧。”我為自己的窘境不滿。

沒想到在心裏模擬了千萬遍,最後竟然是這個樣子結局。

我想今天應該是個悲劇吧。

下班了以後,我又走到了雜貨店去。

“睡得好嗎?”大師問我。

“我想,今天一定是個悲劇。”我說。

大師聽完我羞愧得想死的窘況之後,哈哈笑了出來。

然後回過頭,吳老先生又劈裏啪啦罵起大師。

還好我聽不懂。那個濃厚的外省腔調始終讓我很迷惑。

“你的鑰匙。”我把鑰匙放在玻璃櫃台上。

“還好你記得。”大師把鑰匙放進褲子口袋。

“對了,你有聽見海浪的聲音嗎?”

“海浪聲?“我仔細聽了一下。“沒有。”

“不是現在,我是說在我房裏。”

“你房間裏麵有海浪聲?”我好訝異。

“是啊,從這裏……”大師手指著櫃台,“到哪裏。”

“嗯?”

“這是我的海岸線。”

“所以你沒辦法跟我一樣飄搖,對吧!”

“嘿,你還記得。”

“不小心的。”我說。

“那……你有沒有聽到?”

我搖頭:“沒有。”

“好吧。”

我放了個硬幣在桌上,大師走到旁邊,拿了兩條橘子水給我。

“這個東西色素很多……”

“不說這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叫作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很難聽的。”大師搖頭,“念起來很奇怪。”

“我可不這麼認為。”

“你怎麼知道?”大師很疑惑。

“就因為我不知道啊。”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然後就爆炸了。

吳老先生放下始終放在膝蓋上的鐵製“雙喜”餅幹盒蹣跚走過來,劈裏啪啦對著我大聲吼著。

大概讓我聽得懂的,隻有幾句話。

站在這裏……安撫我做神秘……

我小聲問了大師,什麼是安撫我做神秘。

“耽誤我做生意啦。”大師用手圈住嘴巴小聲回答。

我跟吳老生點個頭,走到飲料櫃拿了罐礦泉水。

付了賬之後,我轉頭就要離開。

“等一下。”

我回過頭看著大師。

“我還沒問你呢!”

“你問吧。”

大師重重吐了一口氣,一臉憂愁看著我。

“怎麼了?”

“我想問你,你要老實回答我。”

“好。”

“你有沒有叫作‘馬百雅’的妹妹?”

“你還有叫作小師的弟弟咧。笨蛋。”

大師推了推眼鏡,對我笑了笑。

“因為我昨天沒幫他關店,所以他有點生氣,你別介意。”

大師用眼角餘光瞥了吳老先生一下。

我笑了。

大師也笑了。

全世界都笑了。

隻有吳老先生沒有笑。

曾德恒經常拿著保溫杯站在走廊上,望著遠處發呆。

遠處應該也沒多遠,整條走廊大概二十秒左右就可以走到盡頭。

我就是被這樣的表情迷惑了。

他究竟想著什麼呢?

究竟看著什麼地方呢?

“他可能隻是在發呆。”大師這樣說。

“我覺得沒有這麼簡單。”我反駁。

“安知峰壑今來變,不露文章世已驚。”

“大師,你又來了。”

其實我偶爾也會覺得大師滿腹墨水,很多時候都在亂說。

但也無妨。

“大師,我覺得你在這個地方工作,太浪費了。”

“那麼你認為我該做些什麼工作?”

”幫人家算命解簽詩。”

”大師搖頭晃腦地。

“為什麼?”

“你沒聽說過嗎?”大師驚訝地:“眼睛看不到,不會打嘴炮。”

“好爛喔。”

下個禮拜要員工旅遊,這其實才是我想問大師的。

“員工旅遊?”

“是。”我點頭,“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你說那個男生?”

“曾德恒。”我說。“我突然有點怕見到他。”

“幹嗎,你欠他錢?”

“大師你怎麼突然變笨了。”

“為何要怕見到他呢?”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是想多跟他說話的啊!

怎麼知道每次臨到關頭,就會怯懦了。

若不是大師,我想那天我也不會走進居酒屋跟他聊天吧。

就好像看著一出自己喜愛的電視劇,雖然很想趕緊知道結局,但是在看見屏幕出現“最後一集”的時候,心裏就會有點感傷。

好像過了今天之後,就會失去生活重心一樣。

雖然期待,卻又害怕結束。

“所以你是害怕結局。”大師說。

“我才不是咧,”我抗議,“我是不知道怎麼麵對。”

“麵對?”大師伸長了脖子,“有什麼東西需要你麵對嗎?”

“有啊,麵對曾德恒,麵對自己的感情。”

你怕的不是麵對。你擔心的是墜落。

“墜落?墜落到哪裏?”我真的很不懂大師的話。

“墜落到你沒有預期的狀況。”

”那怎麼辦?“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兩種東西難以自拔。”

“不知道。”我說。

“一種叫作牙齒,另外一種叫作愛情。”

“所以呢?”

“所以……”大師沉默了一下,“你真的喜歡他嗎?”

“我想,應該喜歡。”

“那就讓自己墜落。”

你不是說,我怕的就是墜落嗎?大師。

我猜想自己聽見大師的話,一定不小心嘟嘴了。

每次我想不透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嘟起嘴巴。

“我不要墜落。”我說。

“每個人在愛情裏麵,其實都想墜落啊。”大師說。

“也許過程有點緊張,就像從高處掉下去,心臟縮了一下。”

“也許會有一點點痛,也許會不小心受傷了。”

“就是這樣,愛情才這麼美好,因為他帶來了好多難過。”

我搖頭:“我不想難過,一點都不想。”

“如果都沒有難過,愛情就沒有美好了。”大師說。

“可是我就是不想難過啊。”

大師無奈攤攤手。

在吳老先生發火之前,我匆匆離開了雜貨店。

大師建議我想想……如何能不必墜落。

我離開雜貨店,心裏還不停地想著。

什麼才是我的降落傘。

“大師。”我回過頭,在離去之前。

我聽見東西碰撞的聲音,好像什麼敲打著玻璃櫃台一樣。

大師還是那個緊張的表情。

“怎麼了?”

“你幹嗎,古古怪怪的。”

“沒有,怎麼了?”

“我有點懂了。”我說。

“懂了嗎?你選擇墜落了?”

“不,我懂了。”我說。

“你是氣球。”我指著大師。

員工旅遊很妙,去日月潭。

伊達邵碼頭邊的民宿,隻能看見一半的湖景。

我跟蔡佳樺住一個房間,整趟旅程都看見公司的男同事圍繞在她的周遭,雖然說自己的同事像蒼蠅很不禮貌,但是那種嗡嗡嗡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公司好小氣,都不讓我們住那一間。

”佳樺指著遠方湖的另一邊。

“哇,那當然,那間很貴的。”

“出門玩講求的是氣氛,不是金錢。”佳樺說。

“沒有錢哪裏來的氣氛啊。”

晚上的碼頭附近,有點悲壯。

我真不好意思說淒涼,但是平常日的依達邵碼頭,真的什麼都沒有。

我們兩個隻好到碼頭去看湖景,其實什麼也看不到,黑蒙蒙的一片。

然後又有蒼蠅在佳樺的身邊飛來飛去、飛來飛去。

我實在受不了,隻好一個人走開,試著用相機捕捉到夜色中的德化部落,雖然沒有閃光燈的話,我隻能拍到一團黑色的霧。

“把霧換成了浪花,其實已經超過你的海岸線了。”

這是大師跟我說的,我記得很清楚。

我閉上眼睛,聽著湖邊隱約的浪花聲音。

現在我算是把霧換成浪花嗎?很簡單嘛。

閉上眼睛就好。

“千雅,你在幹嗎?”

慌忙睜開眼睛,曾德恒的嘴巴像插座孔,說出來的話都會電人。

“我、我在聽浪花的聲音。”我一定很糗。

“浪花?”曾德恒應該笑了,“這是湖水,沒有浪花。”

“你、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我岔開話題。

“我是來旅行的,不是來玩的。當然就一個人了。”

“旅行不就是玩嗎?”

曾德恒的側臉,其實也不是特別帥。

不過在昏暗的夜色中,還不錯。

我的臉熱熱的,他應該看不出我臉紅吧?

“一個人出來是旅行,一堆人出來是玩。”曾德恒伸了個懶腰。

“出發前我就決定要來旅行,所以就保持一個人了。”

“可是你現在跟我說話了。”我很疑惑。

可是當我一說完,我立刻後悔了。

我怎麼會說出這麼笨的話?

“因為我看你也是一個人啊。”

他應該笑了,可惡,夜太黑害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好喜歡看他的笑容啊!

“你也來旅行的嗎?”

我聳聳肩,沒有回答。

旅行,還是玩?

我來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墜落。

“你知道日月潭的故事嗎?”曾德恒問我。

“下午遊湖船上得導遊有說過。”我很得意說著。

“他說的是神話,我說的是故事。”

“不一樣嗎?”

“不一樣。”

有一個女孩,喜歡著一個勇士。

勇士外出打獵,每隔幾天就會回到碼頭邊,跟女孩見麵。

女孩總期待著這一天,每天太陽升起,女孩就會祈禱這一天勇士會回來,可以在碼頭邊上見到他。

而如果失望了,睡前女孩也會祈禱,希望勇士隔天會回來。

後來,祈禱的次數越來越多,失望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勇士再也沒有回來了。

女孩想,一定是自己錯過了勇士回來的時候,於是就每天都待在碼頭等待。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為了不錯過任何一秒鐘,女孩在碼頭邊賣茶葉蛋,一邊等待勇士。

聽完之後,我驚呼。

“難道是下午那個碼頭邊的老太太?”

“我也不知道,下次來,你可以問問她。”

“這個故事好美。”我說。

“是啊,每個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勇士。”

“你、你也是嗎?”我瞪大了眼睛。

“我自己就是勇士,我等待的,是我的床。晚安了。”

我點點頭,跟曾德恒揮手。

可惜他轉身的速度太快了,差一秒鐘就可以看見我揮手的樣子。

員工旅遊兩天一夜,佳樺一直抱怨太短了。

公司要我們共體時艱,我也告訴佳樺,有兩天一夜不錯了。

很多公司沒有員工旅遊,還要裁員呢。

這兩天我隻有那個晚上跟曾德恒說到話,其他時候即使遇見他,我也不敢打擾他“旅行”。

我想,我是來玩的。所以才會希望有人陪。而佳樺則是來趕蒼蠅的。

回到家之後,我癱坐在沙發上。

還差一點點,大概就是日潭跟月潭的距離那樣。

如果下一次,我跟曾德恒說“哈囉”早一點,而且不要哈哈哈好幾次,也許就靠近一步了。

如果下一次,跟他說再見揮手快一點,也許我就不會好像沒說再見就掛電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縈繞心頭。

突然好想跟大師說話,跟大師說那個賣茶葉蛋的老太太的故事。

我才發現。

我竟然沒有大師的聯絡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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