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國那句飽含殺氣的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了名為“紅星鋼廠”的平靜湖麵,激起的,卻是滔天巨浪。
一個小時!
這個時間,像一把無形的鍘刀,懸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那數千名工人,在最初的震撼過後,眼神徹底變了。
如果說之前他們是看客,那麼現在,他們成了陪審團,甚至......
是獵人。
他們開始交頭接耳,目光如探照燈一般,在人群中逡巡,試圖找出那個膽大包天的“縮頭烏龜”。
“誰這麼缺德,敢這麼汙蔑江師傅?”
“就是!江師傅在戰場上流血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哪穿開襠褲呢!”
“我猜,八成就是他那兩個白眼狼兒女幹的!你們沒聽江師傅說嗎?要賣老子的房,這種畜生,什麼事幹不出來?”
“還有那個什麼養女,聽著就不是什麼好東西,裝可憐博同情!”
牆倒,眾人推。
輿論的洪流,在江振國那番鐵血宣言的引導下,以雷霆萬鈞之勢,朝著他想要的方向,奔湧而去。
他不是在跟某個人戰鬥,他是調動了整個工廠的集體榮譽感和樸素的是非觀,在為自己作戰!
而此刻,在那棵大樹的後麵,早已是人間煉獄。
“完了......全完了......”
張健麵如死灰,雙腿抖得像篩糠,“他要殺了我......他真的會殺了我!還有李主任......派出所......我不能坐牢!我是個老師,我不能有案底!”
“都怪你!”
江秀麗猛地轉向林晚秋,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了心疼,隻剩下怨毒和憎恨,“林晚秋!都是你出的餿主意!現在怎麼辦?我爸他真的會打死我們的!”
“我......我怎麼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林晚秋還在嘴硬,但她那顫抖的聲音,早已出賣了她內心的恐懼。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江衛軍還算有點腦子,他一把抓住張健的衣領,眼中凶光畢露,“事情是你捅出來的!大字報是你寫的!你現在必須出去,把所有事情都扛下來!”
“不!我不要!”
張健被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掙紮,“是你們!是你們讓我寫的!我們是一起的!”
“放屁!”
江衛軍一個耳光狠狠地扇在他臉上,“是你自己嫉妒我爸,是你自己想討好晚秋,才幹出這種下作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眼看幾人就要內訌起來,林晚秋那雙含淚的杏眼裏,閃過一絲陰狠的決斷。
她知道,現在必須有人出去當替罪羊,否則,在江振國和李順德聯手的雷霆之威下,他們四個一個都跑不掉!
她猛地撲了過去,抱住江衛軍的胳膊,哭得肝腸寸斷:“哥!秀麗姐!你們別怪張老師了,都怪我!是我命苦,才連累了大家!現在爸正在氣頭上,我們不能再火上澆油了!”
她這副柔弱又顧全大局的模樣,瞬間又讓江秀麗的心軟了下來。
林晚秋趁熱打鐵,用一種淒楚又充滿暗示的眼神看著江衛,壓低了聲音,語速極快地說道:“哥,爸他要的是一個交代,是一個台階下!我們不能承認!我們要是承認了,就坐實了不孝的罪名,這輩子都別想在家裏抬頭了!”
“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張老師‘交’出去!我們就說,是他一直追求我,被爸拒絕了,心生怨恨,才寫了大字報,想要敗壞爸的名聲,也想挑撥我們和爸的關係!我們兄妹倆,是‘大義滅親’,把他揪了出來,交給爸處置!”
“這樣一來,我們不但無過,反而有功!爸的氣消了,麵子也有了,說不定一高興,還會原諒我們!”
好一招“金蟬脫殼”!
好一招“棄車保帥”!
江衛軍和江秀麗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們看向張健的眼神,不再是同夥,而是......
一個可以用來獻祭,平息父王怒火的祭品!
“你......你們......”
張健驚恐地看著這三個人,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從頭到尾,都隻是一顆被利用完,就要隨時丟棄的棋子!
“不......我不要!我要去說實話!我要告訴江師傅,是你們指使我的!”
他嘶吼著,轉身就要往外跑。
“晚了!”
江衛軍眼中凶光一閃,從背後一個餓虎撲食,將張健死死地按在地上。
江秀麗也反應過來,衝上去幫忙,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林晚秋冷漠地看著這一幕,走到旁邊,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遞給了江衛軍。
“哥,”
她的聲音,溫柔得如同毒蛇的信子,“讓他‘寫’一封血書,認罪態度,要誠懇一點。”
廠門口。
一個小時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一半。
人群的議論聲越來越大,所有人的耐心,都在被消磨。
“怎麼還沒人出來?”
“我看就是心虛,躲起來了!”
李順德走到江振國身邊,低聲道:“振國,要不我先讓保衛科把那玩意兒撕了?影響太壞了。”
“不用。”
江振國搖了搖頭,目光深邃地望著遠處那棵大樹,“魚,已經上鉤了。現在收杆,就不好玩了。”
他就是要讓那張大字報在那裏掛著,像一把懸在暗處敵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要讓全廠的人都看看,挑釁他江振國的下場!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隻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時。
“來了!他們來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驚呼一聲。
隻見遠處,江衛軍和江秀麗兄妹倆,正一左一右,架著一個失魂落魄、衣衫不整的身影,朝這邊走了過來。
那人,正是市一中的語文老師,張健。
他此刻哪裏還有半分斯文模樣?
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著血絲,眼神渙散,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他的右手食指上,還包裹著一塊破布,上麵滲著血,看起來觸目驚心。
“爸!”
江衛軍隔著老遠,就用一種充滿了“正義”和“委屈”的聲音,大喊起來!
他拖著張健,像拖著一條死狗,一路踉踉蹌蹌地擠開人群,來到江振國和李順德麵前,“噗通”一聲,將張健狠狠地推倒在地!
“爸!李叔!我們......我們把這個壞蛋抓住了!”
江衛軍指著地上的張健,義憤填膺地控訴道,“就是他!就是這個叫張健的畜生!他一直騷擾晚秋,被您拒絕後,就懷恨在心,寫了這張大字報,想要毀了您,毀了我們全家!”
江秀麗也立刻戲精附體,她跑到江振國身邊,拉著他的衣袖,哭得梨花帶雨:“爸,您都不知道,我們為了把他揪出來,廢了多大的勁!我哥還跟他打了一架才把他製服!我們......我們是站在您這邊的啊!”
好一出“大義滅親”的戲碼!
周圍的工人們都看傻了,劇情的反轉,比話本裏的故事還要精彩!
江振國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兒女,看著他們那拙劣而又醜陋的表演,心中沒有半分波瀾,隻有無盡的冰冷。
他低下頭,看著癱軟在地,如同爛泥一般的張健。
“是你寫的?”
他開口問道,聲音平靜得可怕。
張健渾身一顫,他抬起頭,看到江振國那雙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所有的謊言和狡辯,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想要求救,想說出真相,可一接觸到旁邊江衛軍那殺人般的眼神,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顫抖著,從懷裏,掏出了一張折疊的信紙。
信紙上,是用鮮血寫成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罪人張健,叩首謝罪》江振國看著那封血書,又看了看地上的張健,再看了看自己那兩個一臉“邀功”表情的兒女。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無聲無息,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他沒有去接那封血書,也沒有去看他那兩個“有功”的兒女。
他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投向了遠處那棵大樹,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礙,看到那個躲在樹後,自以為掌控了全局的、真正的導演。
然後,他緩緩地,對地上那個抖如篩糠的張健,說出了一句讓江衛軍和江秀麗臉色瞬間煞白的話。
“你的認罪書,寫得很好。”
“但是,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