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手,在空中停滯了。
那支黑色的英雄牌鋼筆,靜靜地躺在八仙桌上,像一個無聲的審判者,等待著她的抉擇。
簽下它,兩世的經營,毀於一旦。
不簽,眼前這個狀若瘋魔的江振國,絕對會讓她當場下不來台。
她的腦海,此刻如同一台高速運轉的精密機器。
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她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
不對勁!
從江振國撕碎協議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脫離了她預知的軌道!
前世的江振國,愚孝、懦弱、耳根子軟。
自己隻要掉幾滴眼淚,說幾句軟話,再讓江衛軍兄妹一逼迫,他就會乖乖就範。
他怎麼敢動手打江衛軍?
又怎麼敢如此狠心地,用最傷人的話來剖開她身份的傷疤?
尤其是他剛才的眼神,那是一種看透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眼神!
充滿了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和......
徹骨的恨意!
一個可怕的、荒謬絕倫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中了林晚秋的靈魂!
他,江振國,也重生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林晚秋隻覺得手腳冰涼,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如果真是這樣,那自己最大的優勢――預知未來,在他麵前將蕩然無存!
甚至,他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難怪!
難怪他一上來就下死手,句句誅心,招招致命!
他根本不是在發瘋,他是在複仇!
複仇!
怎麼辦?
簽下這份斷絕書,就等於自斷臂膀。
不簽,就是坐實了自己賴在江家圖謀不軌。
這是一個死局!
一個重生歸來的江振國,為她量身定做的死局!
不,天無絕人之路!
林晚秋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既然硬碰硬不行,那就隻能用她最擅長的武器了!
她的指尖,終於還是動了。
但不是去拿那支筆。
而是以一個極其微小的、不易察覺的動作,輕輕地勾了一下桌沿。
“咚!”
那隻剛剛被江振國砸變形的軍綠色搪瓷缸,被她勾得從桌沿滾落,再次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是現在!
林晚秋那張蒼白的小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
她看著江振國,那雙蓄滿淚水的眼睛裏,先是充滿了心碎的絕望,隨即,那絕望化為了無盡的委屈和悲戚,最後,瞳孔的光芒一點點渙散。
“爸......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她的聲音,氣若遊絲,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
這是她演練了千百遍的招數!
以退為進,以柔克剛!
隻要她一暈倒,江振國就會立刻被扣上“逼死養女”的帽子。
江衛軍和江秀麗的憤怒和愧疚,會化作最鋒利的武器,將他所有的“道理”都刺得千瘡百孔!
屆時,什麼斷絕書,都將成為一個笑話!
“晚秋!”
江秀麗果然第一個尖叫著衝了過來,想要扶住她。
江衛軍也顧不上額頭的傷,一臉急切地吼道:“江振國!你看看你幹的好事!晚秋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一切,都在林晚秋的計算之中。
她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意料之中的混亂和勝利。
然而,就在她身體即將倒下的那一刻,就在江秀麗的手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瞬......
“吱呀――”那扇飽經風霜的木門,第三次被推開了。
一道中氣十足,沉穩洪亮的聲音傳了進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振國,我聽說你今天沒去上工,家裏出了什麼事?”
這道聲音,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這間即將沸騰的屋子裏。
正準備撲上前的江秀麗,動作僵住了。
正準備破口大罵的江衛軍,把話咽了回去。
而已經閉上眼睛,準備“優雅”倒地的林晚秋,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她能感覺到,一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
她現在是暈還是不暈?
林晚秋心中暗罵一聲,隻能硬著頭皮,將“徹底昏厥”改為了“悲傷過度,搖搖欲墜”,身子晃了晃,被及時趕到的江秀麗扶住,順勢將臉埋在江秀麗的肩膀上,發出了壓抑的、令人心碎的嗚咽。
江振國循聲望去,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隻見門口站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
他身形不高,但站得筆直,一身半舊的藍色工裝洗得發白,卻依舊整潔。
國字臉,皮膚黝黑,眼神明亮而犀利,太陽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來人,是紅星鋼廠鍛工車間的主任,也是江振國當年的老班長,李順德。
李順德在廠裏是出了名的鐵麵無私,德高望重。
江衛軍和江秀麗在他麵前,就像老鼠見了貓。
“李......李叔。”
江衛軍呐呐地開口,下意識地想用手擋住自己額頭上的傷。
李順德的目光在屋裏掃了一圈。
地上變形的搪瓷缸,散落一地的紙屑,江衛軍額頭上猙獰的血跡,江秀麗臉上未幹的淚痕,還有那個趴在江秀麗懷裏、肩膀一聳一聳、哭得梨花帶雨的林晚秋......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仙桌上那張墨跡未幹的《斷絕書》上。
那三個刺眼的大字,讓他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川字。
“這是在鬧哪一出?”
李順德沉聲問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壓力,讓江家兄妹大氣都不敢喘。
江秀麗扶著林晚秋,眼淚汪汪地剛要開口告狀:“李叔,是我爸他......”
“老班長,你怎麼來了?”
江振國卻先一步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他的語氣很平靜,仿佛眼前這一地雞毛與他無關,“一點家務事,還驚動了你。”
“家務事?”
李順德指了指江衛軍的頭,“家務事能鬧到頭破血流?振國,你是我帶出來的兵,也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不管你家出了什麼事,動手打人就是不對!”
這話一出,江衛軍和江秀麗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看,連李叔都說是爸的錯!
林晚秋埋在江秀麗肩頭的臉上,也悄然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來得好!
李順德越是德高望重,就越是看重規矩體麵。
他絕對會為了“家庭和睦”,逼著江振國妥協!
然而,江振國卻隻是淡淡一笑,他拉開一條長凳,對李順德說道:“老班長,你先坐。打人是不對,但也要看,打的是人,還是畜生。”
“江振國!”
江衛軍怒吼。
“你閉嘴!”
李順德眼神一瞪,江衛軍瞬間就蔫了。
李順德沒有坐,他走到桌邊,拿起了那份《斷絕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他的臉色,隨著閱讀,變得越來越凝重。
屋子裏安靜得可怕,隻剩下林晚秋壓抑的抽泣聲,此刻聽起來,卻顯得有幾分刻意和刺耳。
終於,李順德放下了那張紙。
他沒有像林晚秋預想的那樣,去指責江振國的絕情。
他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江振國一眼。
那雙銳利的眼睛裏,有驚訝,有審視,最後,化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他轉過身,看著還在“演戲”的林晚秋和一臉憤懣的江家兄妹,緩緩開口。
“振國寫了斷絕書,是要把這個姑娘趕走。衛軍頭上的傷,八成也是因為這個。你們兩個,也是為了這個姑娘,才跟你們的親爹鬧?”
李順德的話,直指核心,讓江秀麗一噎。
“李叔,不是的!是爸他......”
“是什麼?”
李順德打斷她,“我隻問你,你們的爹,今年四十了,在廠裏當牛做馬二十年,供你們吃穿,養你們長大。如今,他要跟一個戶口本上都沒名字的外人斷絕關係,你們兩個親生的,不幫著你們的爹,反倒幫著一個外人,來指責你們的爹?”
一番話,擲地有聲!
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江衛軍和江秀麗的臉上!
他們徹底懵了。
在他們的世界裏,林晚秋是家人,是需要保護的妹妹,這件事天經地義。
他們從未想過,在李順德這樣的外人眼裏,這件事會是如此的荒唐!
林晚秋的哭聲,也在這番話中,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頭,那張掛著淚痕的臉,充滿了難以置信。
完了!
她最完美的算計,被李順德這個不速之客,三言兩語就給擊碎了!
他沒有被她的眼淚迷惑,反而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外人”的身份!
江振國看著老班長,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不愧是帶兵打仗的人,看問題,永遠能抓住要害。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局,穩了。
李順德沒有再理會那三個小輩,他拉開凳子,在江振國對麵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茶缸,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一飲而盡。
他抹了把嘴,目光重新落在江振國那張比同齡人更顯滄桑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看進他的心裏去。
沉默了半晌,他沒有再問家裏的是非對錯,而是問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振國,看來你這是......終於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