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他還未重生回來時,那時的他來找她,勸她要安分守己,要明事理,不要再做那些媚上惑主之事。
她解釋,說裴家並非他想的那樣,說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可他隻當那是妖妃的狡辯,是為了固寵的說辭。
盛怒之下,他一把揮開了桌上的棋盤。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說她謊話連篇!再也不會與她下棋!
那些傷人的話,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刃,狠狠紮回他自己的心上。
他重生後才知道,她所有的解釋,都是真的。
見明月轉身去取棋盤,他從椅子上滑了下來。
蕭顒走到裴芸瑤麵前,垂首開口,聲線裏帶著濃濃的羞愧,悶悶地響起。
“母後......對不起。是兒臣不好。”
裴芸瑤聞言整個人都愣住了,怔怔地看著眼前麵前的小小身影。
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在她心底翻湧。
他在為了一副棋盤道歉?
那副玉石棋盤早就有了裂紋,本就是她打算換掉的東西,那天不過是輕輕一碰,就徹底碎了。她從未怪過他。
裴芸瑤蹲下身,伸出手輕輕撫上蕭顒的頭頂。
她的聲音格外溫柔。
“傻孩子,說什麼胡話。”
“一副棋盤而已,早就舊了,壞了便壞了,換副新的就是。母後怎麼會怪你?”
她將他扶起來,可蕭顒卻固執地站在原地,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他沒有抬頭,聲音依舊很低。
“不是的,是兒臣的錯。”
裴芸瑤的心,徹底亂了。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前世,這個心結直到他死,她死,都沒有解開。
他恨她入骨,將她視作禍國妖妃,怎麼可能因為一副棋盤,就想通了一切?
這孩子,究竟怎麼了?
飯是沒法再吃了,宮人很快撤下了殘羹。
明月在此時換上了一副嶄新的檀木棋盤。
兩人對坐,晨光透過窗欞,在棋盤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棋局開始。
蕭顒執黑先行,第一子,落在天元之位。
霸道,且不留餘地。
裴芸瑤的眼皮跳了一下。
她的棋藝,是父親親手所教,裴家女兒,琴棋書畫皆為利器。
她自認在宮中難逢敵手,教導五歲的蕭顒,更是綽綽有餘。
可今日,她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蕭顒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為縝密,看似隨意散漫,卻暗藏殺機。他的布局,老練得不像一個五歲的孩童。
不過三十餘手,她的白子,便被黑子圍困。
裴芸瑤捏著一枚白玉棋子,指尖冰涼,心中的懷疑,也愈發濃烈。
她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一旁軟榻。
榻上,隨意放著一本她昨日翻看的幽夢誌異,講的都是些借屍還魂的奇聞。
一個念頭竄入她腦海,他不會也是重生的吧?
裴芸瑤忽然笑了,放下手中的棋子,手肘撐在棋桌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蕭顒那張緊繃的小臉。
“顒兒的棋藝,真是愈發精湛了。”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慵懶的調侃,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若不是看著你的臉還是這副模樣,母後真要以為,你是換了個人呢。就像......”
她抬起下巴,朝那本書的方向點了點。
“......就像那誌怪小說裏寫的人物,一覺醒來,魂兒都換了,忽地就變了性子。”
“啪嗒。”
蕭顒正要落子的手,突然一頓,墨玉棋子從他指尖滑落,敲在棋盤上。
蕭顒的心跳快得像要衝出胸膛,但他麵上卻不露分毫。
他抬起頭,那雙深沉的鳳眸在一瞬間,恢複了孩童該有的清澈。
他眨了眨圓圓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母後又在看那些神神鬼鬼的書了?”
他嘟起嘴,聲音軟糯,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看多了,夜裏仔細嚇得睡不著。”
他看了一眼旁邊侍立的小太監啊喏,隨即笑眯眯地繼續道。
“兒臣的棋藝哪有那麼神?不過是最近纏著啊喏,陪我練得多罷了。”
被點到名的啊喏,正神遊天外,聞言一個激靈,連忙躬身,愁著一張小臉,快要哭出來。
“是呀,貴妃娘娘!殿下就是太聰穎了!奴才也是想不通,明明是奴才陪著殿下一起從頭學的,怎麼殿下就突飛猛進,奴才......奴才還是跟原來一樣笨呢。”
啊喏是真的委屈,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跟太子殿下的不是一個東西做的。
裴芸瑤看著啊喏那副真情實感的樣子,心頭緊繃的那根弦,稍稍鬆了些。
她拿起那顆掉落的墨玉棋子,重新放回蕭顒的棋罐裏。
“是嗎?”
她輕聲說,心中的疑雲散去大半。
或許,真是自己多心了。這孩子本就肖似自己,聰慧過人,加上自己入宮後對他疏於管教,如今一見,才覺得變化太大。
罷了,不管他為何變化,如今他願意親近自己,總歸是好事。
可裴芸瑤的疑慮散了,蕭顒的心裏,卻生出了同樣的懷疑。
母後......太敏銳了。
一句換了個人,差點讓他當場失態。
她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
他狀似不經意地拿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用天真的語氣,隨意一問。
“母後這麼喜歡看這些誌怪小說,可有被裏頭的故事影響,會相信這世上......真有輪回轉世之說嗎?”
他抬眼,直直地看向裴芸瑤。
“若是......若是真能重來一次,母後會怎麼做?”
裴芸瑤聞言,想都沒想,直接失笑出聲。
她伸出手指,點了點蕭顒的額頭。
“傻孩子,小說終究是小說,不過是拿來打發時間的玩意兒,母後還沒那麼癡傻,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她頓了頓,眼簾低垂,聲音也跟著低了下去:“再說,若真能重來就好了。”
“母後......定不會再踏入這深宮一步。”
那句話,沉甸甸地砸在蕭顒的心口。
他抬著頭,看著母後眼中那快要溢出來的決絕,心臟疼得讓他喘不過氣。
她還是什麼都不知道。
她還以為,明煬帝隻是忌憚王家,扶持裴家是為了平衡朝堂。
她還以為,自己背負妖妃之名,隻是權謀中的一步棋。
她不知道那步棋的終點,是裴家滿門的鮮血和她自己的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