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的臉色,已是一片煞白。
他不是聽不懂詩,恰恰相反,他太懂了。
正因為懂,他才感到了那詩中透出的、讓他從骨子裏感到戰栗和厭惡的東西那是對權力的渴望,是對秩序的踐踏,是對現有的一切溫情與美好的徹底顛覆!
他看著那個依舊平靜地坐在那裏的賈環,隻覺得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鬥篷,仿佛化作了無邊的黑幕,要將他所珍視的這個“女兒國”徹底吞噬。
而林黛玉,她緩緩地將那張薄薄的詩稿,放在了桌案上。
動作很輕,卻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她看著賈環,那雙清高孤傲的眸子裏,第一次失去了焦點,隻剩下翻江倒海般的震撼與茫然。
她一直以為,自己與寶玉是知己,是同類,視功名利祿如糞土。
可今天,她在這個一直被他們視作“濁物”的人身上,看到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卻讓她無法反駁的、另一種極致的“風流”那是屬於英雄的,屬於梟雄的,屬於開天辟地者的風流!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流”,狠狠地撞擊著她的內心,讓她堅守了十幾年的世界,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終於,打破這令人窒息沉默的,是薛寶釵。
她緩緩起身,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那溫婉得體的笑容,仿佛剛才的失態從未發生過。
她走到場中,對著眾人盈盈一福,聲音柔和卻清晰,巧妙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來。
“環兄弟這首詠雪詩,氣魄之雄渾,立意之高遠,真乃我輩望塵莫及。一句‘欲與天公試比高’,已是少年壯誌,氣吞山河。我等姐妹,今日算是真正開了眼界了。”
她絕口不提最後那句最要命的“不見當年舊時奴”,隻用一句“少年壯誌”,便巧妙地將那露骨的野心,歸結為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既肯定了詩才,又在無形中,消解了那份足以讓賈府當權者心驚肉跳的殺氣。
這份滴水不漏的交際手腕,當真了得!
“說得好!寶姐姐說得好!”
探春撫掌而起,她那雙“俊眼修眉”裏,滿是毫不掩飾的激賞與興奮,“我隻愛他那句‘碾盡塵埃換舊都’!大丈夫生於世,若不能做一番事業,豈不枉來這世間一遭!環兄弟這詩,說出了我心裏想說又不敢說的話!痛快!當浮一大白!”
她是個有雄心壯誌的女子,奈何身為女兒身,又是個庶出,空有抱負無處施展。
賈環這首詩,簡直是撓到了她的癢處,讓她引為知己。
史湘雲也跟著嚷道:“好詩!好詩!有氣派!比那些哼哼唧唧的無病呻吟強多了!就憑這首詩,今天的魁首,非環哥兒莫屬!”
有了這幾人的帶動,場上的氣氛終於重新活絡了起來。
眾人紛紛附和,讚歎之聲不絕於耳,看向賈環的目光,也徹底從審視,變成了敬畏。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極不和諧的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夠了!”
賈寶玉猛地站起身,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對他而言是“同流合汙”的氛圍。
他指著賈環,那張俊美的臉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
“詩詞,乃是抒發性靈,寄托山水之物!是天地間至清至潔的雅事!豈能被你這般,沾滿了祿蠹之氣,充滿了機心算計!什麼‘換舊都’,什麼‘舊時奴’,你這滿腦子的功名利祿,滿心的踩低捧高,簡直是玷汙了詩,也玷汙了這片雪!”
他拂袖轉身,對著林黛玉和薛寶釵等人痛心疾首地說道:“我隻當今日是風雅集會,不想卻是一場名利之所!這裏,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們......你們好自為之!”
說罷,他竟真的不顧眾人勸阻,頭也不回地踏著雪,憤然離去。
場麵,一度陷入尷尬。
賈環看著寶玉離去的背影,臉上沒有半分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站起身,對著眾人拱了拱手,聲音依舊溫和:“寶玉哥哥天性純良,視功名如浮雲,不喜我這詩中的殺伐之氣,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之會,本是小弟一時興起,不想竟擾了哥哥的雅興,實乃罪過。”
他這番話,既解釋了寶玉的離去,又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顯得大度得體,與寶玉那番“憤世嫉俗”的姿態相比,高下立判。
他又轉向薛寶釵,微微欠身道:“今日風雪愈大,小弟身子骨弱,有些受不住這寒氣了。詩也作了,酒也罰了,便想先行告退。還望寶姐姐和諸位姐妹見諒。”
他這退場,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高潮已過,目的已達,再留下來,反而會落了下乘。
薛寶釵何等聰明,立刻會意。
她知道,正戲,現在才要開始。
“環兄弟說的是,這天確實冷了。你病才好,仔細身子。”
她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親自送了他兩步,走到一處相對避人的地方,這才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柔聲說道:“今日之事,多謝環兄弟手下留情。家兄頑劣,日後,還望兄弟多加看顧。”
她口中說的是薛蟠,眼睛裏,卻已帶上了關於“鹽引”的詢問。
賈環微微一笑,如春風化雪:“姐姐言重了。令兄乃性情中人,小弟亦是心生敬佩。隻是,大丈夫立於世,拳腳終是小道。若能將精力,用於經世濟用之學,解決些‘燃眉之急’,豈不更好?”
他將“燃眉之急”四個字,咬得極輕,卻又極清晰。
薛寶釵那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她抬起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賈環:“兄弟所言極是。隻是,我一個女兒家,於經世濟用之學,實在愚鈍。家兄......更是懵懂。不知兄弟何時有暇,可否來我梨香院,指點一二?舍妹願以香茗一盞,親聆教誨。”
“姐姐相邀,豈敢不從。”
賈環拱手一禮,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隻是梨香院梅香撲鼻,非我這俗人可解。我那小院,雖簡陋不堪,卻也清淨。三日之後,雪停天晴,小弟掃榻相迎。屆時,再與姐姐,細論文墨。”
“好。”
薛寶釵不再多言,隻一個“好”字,便定下了這場決定薛家命運的會麵。
賈環再次對眾人一揖,便在錢槐的攙扶下,轉身踏入了茫茫風雪之中。
他那瘦小的身影,在黑色鬥篷的包裹下,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雪幕的盡頭。
他來時,是人人眼中上不得台麵的庶子。
他去時,已是無人敢小覷的“公子無雙”。
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林黛玉的目光,久久無法收回。
史湘雲和探春,還在為那首詩而激動地討論著。
而賈蘭,則默默地走到了賈環方才坐過的桌案前,看著那張被眾人傳閱過的詩稿,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裏,第一次,燃起了一團火。
回到東北角的小院,一踏進門,那股徹骨的寒氣便被屋裏的暖意驅散。
賈環脫下鬥篷,隻覺得一股巨大的疲憊感襲來。
今日這一番交鋒,看似雲淡風輕,實則耗費了他巨大的心神。
他靠在炕上,閉上眼睛,腦海中,那淡藍色的光幕再次浮現。
【叮!史詩級名望事件完成:“蘆雪庵詩會”!】
【宿主以一首原創詩詞《詠雪》,技驚四座,徹底奠定“大觀園第一才子”之名!同時以陽謀智取薛蟠,與核心人物薛寶釵、林黛玉、賈探春等人建立深度關聯!】
【綜合評價:完美!】
【名望值:+500!】
【當前名望值:640】看著這前所未有的巨大收獲,賈環的心中,卻異常平靜。
這,僅僅是個開始。
三日之後,與薛寶釵的會麵,才是真正的考驗。
他知道,寶釵絕不會輕易相信一個孩童能解決薛家的危局。
他必須拿出實實在在的、足以讓她信服的方案。
而這個方案,絕非靠他腦中那些宏觀的金融知識就能解決的。
他需要精準的情報,需要知道薛家在揚州,到底捅了多大的窟窿,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睜開眼,眸光深邃。
“係統!”
他在心中,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默念道,“我要使用‘信息檢索’功能。”
【叮!確認使用“信息檢索”,將消耗200名望值。請宿主提出具體問題。】
賈環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在心中構建出了那個將決定薛家,乃至他自己未來命運走向的問題:“查詢:本年,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整頓鹽政,薛家鹽引生意,具體虧空數額、被查封的原因,以及......此局背後的,所有關鍵人物!”
【叮!信息檢索啟動......正在連接世界底層數據流......權限確認:初級。目標鎖定:揚州鹽政。關鍵詞:薛家、林如海。】
【檢索中......數據篩選、去偽、整合......完成。】
賈環的腦海中,那淡藍色的光幕瞬間被海量的信息洪流所覆蓋,不再是簡單的文字,而是一幅幅動態的、交織著人物關係、資金流向與官方文書的立體畫卷。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仿佛被抽離,以上帝視角,俯瞰著千裏之外那繁華與罪惡交織的揚州城。
【檢索結果如下:】核心事件: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自上任以來,奉聖諭清查兩淮鹽課積弊。
薛家商號“豐年祥”為兩淮八大鹽商之一,在此次清查中,被查出三大死罪。
“陰陽鹽引”:薛家商號與前任鹽政官員勾結,大量違規使用“陰陽鹽引”。
即一份官方核發的鹽引(文書),私下複製多份,用於多次運輸與販賣私鹽。
經林如海核查,薛家名下鹽引,有七成以上存在一引多用之嫌。
此為欺君之罪,按律當抄家。
“盤剝鹽戶”:為壟斷貨源,薛家利用地方勢力,以極低價格強行收購鹽戶(生產鹽的民眾)的原鹽,並以高利貸形式控製鹽場。
有三家鹽場因無力償還,被其變相吞並。
林如海已接到鹽戶聯名血書,證據確鑿。
此為魚肉鄉裏,動搖國本。
“巨額虧空”:因上述非法操作,薛家賬目與官府鹽課記錄存在巨大缺口。
初步核算,虧空數額高達一百二十萬兩白銀。
此筆巨款,大部分用於填補薛家日常的奢靡開銷,以及向京中各路權貴進行的政治獻金與賄賂。
目前,林如海已查封薛家在揚州的十三處貨棧及兩艘準備出港的鹽船,凍結其在各大銀號的款項。
關鍵人物分析:林如海
身份(巡鹽禦史,林黛玉之父)。
性格(清正廉潔,文人風骨,忠君之事)。
動機(奉旨查弊,整頓鹽政,為國斂財)。
現狀(手握薛家罪證,但因薛家背後牽扯京中王、賈兩家,受到來自上層的巨大壓力,故引而不發,處於僵持狀態)。
甄應嘉:身份(兩淮鹽運使,正三品,林如海名義上的上司)。
性格(笑裏藏刀,貪婪狡詐,地方豪強)。
動機(覬覦薛家手中的鹽路已久。
此次清查,他表麵上積極配合林如海,實則暗中推波助瀾,意圖借林如海這把“天子之劍”,徹底打垮薛家,然後將薛家空出的鹽路份額,交給自己早已扶植好的親信商號)。
王子騰:身份(京營節度使,王夫人之兄)。
性格(手握兵權,野心勃勃)。
動機(薛家是王家的重要錢袋。
他曾多次派人南下與林如海交涉,甚至以軍需為名施壓,但均被林如海以“聖命在身”為由頂回。
他對林如海這塊“茅坑裏的石頭”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
當前死局:薛家,已陷入三方絞殺之絕境。
向上,有林如海手持聖諭與罪證,如利劍懸頂,隨時可依法將其滿門抄斬。
向內,有甄應嘉這條地頭蛇,虎視眈眈,巴不得薛家死得更快更徹底。
向外,京中的靠山王子騰鞭長莫及,無法對林如海形成有效幹預。
【信息檢索完畢。剩餘名望值:440。】
當最後一行字消失,賈環的意識回歸身體,他猛地睜開眼,後背已被一層冷汗浸透。
他原以為,這隻是一個商業危機。
他萬萬沒想到,這竟是一個精心布置的、環環相扣的政治死局!
一百二十萬兩的虧空!
欺君之罪!
魚肉鄉裏!
這三條罪名,任何一條,都足以讓薛家死無葬身之地!
而那個看似清正的林如海,看似隻是個配角的甄應嘉,以及遠在京城的王子騰,三股勢力,如同三隻無形的大手,將薛家這頭肥豬死死按在案板上,誰都想從它身上,剜下最肥美的一塊肉!
賈環的心,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沉重。
這已經超出了簡單的金融知識可以解決的範疇。
這是一個吃人的棋局,走錯一步,他自己都可能被這巨大的漩渦吞噬。
但旋即,一股更強烈的、屬於頂級投行精英的興奮感,從他心底湧起!
越是複雜的局麵,越是蘊藏著巨大的機會!
越是無解的死局,破局之後,帶來的收益就越是驚人!
他的大腦,開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
要破此局,關鍵不在於薛家,也不在於那一百二十萬兩銀子。
關鍵,在於人!
在於這棋局中的三個核心棋手林如海,甄應嘉,王子騰!
對付王子騰,遠水救不了近火,暫時可以擱置。
對付甄應嘉,此人貪婪,既是他的弱點,也是他的鎧甲。
直接用利益收買,薛家拿不出比“整條鹽路”更大的代價,此路不通。
那麼,唯一的突破口,竟然真的落在了那個最正直、最無懈可擊的林如海身上!
一個清官,怕什麼?
他或許不怕威逼,不怕利誘,但他怕一樣東西怕他自己的一腔忠誠,被人利用,最終非但沒能為國除弊,反而助長了更大的貪腐,成為了真正的奸佞之輩的幫凶!
而甄應嘉,就是那個奸佞!
賈環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找到了!
找到了那條藏在萬丈懸崖之下的、唯一的生路!
他要做的,不是去救薛家,而是去“幫”林如海!
幫他看清這盤棋的真相!
幫他繞開甄應嘉這個巨坑,真正實現他“為國除弊”的抱負!
而他手中的籌碼,便是......
林黛玉!
不,不僅僅是林黛玉。
還有他自己,這個剛剛以“神童”之名,震動了整個賈府的少年才子!
一個能作出“來年遍地新桃李”的少年,若能給那位愛才如命的林探花寫一封信,陳述利弊,其分量,絕對非同凡響!
一個完整的、大膽到近乎瘋狂的計劃,開始在他的腦海中,飛速成型。
他從炕上翻身而起,那股疲憊感早已被興奮所取代。
他走到桌案前,鋪開那張寶釵所贈的澄心堂紙,拿起那支名貴的狼毫筆。
他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將這複雜的局麵,用一種寶釵能理解,且絕對會信服的方式,寫下來。
他不能暴露係統,但他可以扮演一個運籌帷幄、信息通天的“絕世高人”。
與此同時,瀟湘館內,夜已深沉。
林黛玉卻毫無睡意。
她遣退了所有的丫鬟,隻留了紫鵑一人在身邊。
她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那被雪光映照得一片清冷的世界,手中,還捏著那張抄錄下來的、賈環的《詠雪》詩。
“紫鵑。”
她忽然輕聲開口。
“姑娘,奴婢在。”
“你說......這世上,當真有生而知之者嗎?”
林黛玉的聲音,帶著一絲縹緲的迷茫。
紫鵑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黛玉自顧自地說道:“我素來自詡,於詩詞一道,不弱於人。可今日他那首詩......那不是詩,那是劍,是刀,是一顆淬了火的膽。我讀遍了家父的書房,也從未見過這等氣象。”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那薛家的大傻子,何等樣一個橫衝直撞的人物,竟被他三言兩語,一杯薄酒,就逼得當眾低頭。這份手段,這份心機......紫鵑,你說,他當真隻有八歲嗎?”
紫鵑看著自家姑娘那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她小心翼翼地勸道:“姑娘,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再有本事,也是個庶出,終究越不過寶二爺去。您又何必為他費這個神?”
“越不過?”
林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從前,我也是這麼想的。可現在,我卻不確定了。寶玉......他是一塊無暇的美玉,可這塊玉,太清澈,太幹淨,容不得半點塵埃。他活在自己的天地裏,不屑於這世間的汙濁。”
“可賈環不同。”
林黛玉的目光,投向那張詩稿,眼神變得無比複雜,“他......就是從這汙濁的泥潭裏,掙紮著爬出來的。他熟悉這泥潭的每一寸土地,懂得如何在這裏生存,如何在這裏......開疆拓土。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人。”
紫鵑聽得心驚,她從未聽姑娘說過這等話。
林黛玉沉默了良久,忽然站起身,做出了一個決定。
“紫鵑,明日一早,你去打聽一下,環三爺平日裏,都看些什麼書,與什麼人來往。我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紫鵑大驚:“姑娘,您這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林黛玉的眼中,閃爍著一絲聰慧而銳利的光芒,那是她麵對挑戰時,才會有的神采,“我與他,雖無冤無仇,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我們日後,還會再交手。我隻是不想輸得不明不白罷了。”
她重新坐下,將那張詩稿,小心地夾入自己最愛的一本詩集裏。
她想看看,這渾濁的世間,究竟還能開出怎樣一朵,與眾不同的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