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那一聲含怒的巨響,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學堂裏本就緊張的氣氛愈發凝滯。
賈代儒那張古板的臉瞬間沉了下去,手中的戒尺在講台上一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厲聲道:“薛蟠!你要做什麼?想拆了這學堂不成!”
“學生......學生不敢。”
薛蟠被先生一點名,氣焰頓時矮了三分,悻悻地坐了回去,隻是那雙牛眼,依舊像刀子一樣,死死地剜著賈環的後背。
賈代儒冷哼一聲,不再理他,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今日的授課:“今日,我們講《論語·學而篇》。‘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此句,乃聖人教誨為學之本......”
老先生的聲音在堂上響起,帶著特有的陳腐腔調,對大多數孩童而言,無異於催眠的梵音。
然而賈環卻聽得異常認真。
他腰杆挺得筆直,雙目注視著先生,手邊的玉扣紙上,他用新得的毛筆,一筆一劃地記錄著要點。
他的字跡,尚帶著孩童的稚嫩,卻間架端正,工整異常,遠非同齡人可比。
這份專注的姿態,落在賈代儒眼中,便是對“師道”最大的尊重。
老先生越講越是起勁,時不時便將讚許的目光投向賈環,與另一側同樣認真聽講的賈蘭交相輝映,仿佛這滿屋子的學生裏,隻有這兩個才是他真正的弟子。
講到酣暢處,賈代儒撫著花白的胡須,提問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此句,誰能解其深意?”
堂下鴉雀無聲。
這些膏粱子弟,平日裏哪裏將心思放在這上麵。
賈代儒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賈蘭身上。
賈蘭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先生,學生以為,此句意為,有誌同道合的朋友從遠方來與自己切磋學問,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嗯,不錯。”
賈代儒滿意地點了點頭,“蘭哥兒所言,是其本意。可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
賈蘭蹙眉思索,一時語塞。
就在這時,賈環緩緩站起了身。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薛蟠更是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賈環先是對賈代儒躬身一禮,又對賈蘭微微頷首,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先生,學生愚見。賈蘭大哥所言極是,此為第一層喜悅。學生以為,聖人此言,或還有第二層深意。”
“哦?”
賈代儒頓時來了興趣,“你且說來聽聽。”
“學生以為,這遠道而來的‘朋’,未必單指友人。”
賈環的聲音清朗而沉靜,“亦可指遠方的消息,新的見聞,乃至不同的道理。能不斷接納、學習這些來自遠方的新事物,從而印證、拓展自己的所學,破除自身的固陋與偏見,這種思想上的豁然開朗,豈非也是一種極大的‘樂’?”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賈代儒那雙老眼,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死死地盯著賈環,如同發現了一塊絕世的美玉!
將“朋”引申為新的知識和見聞!
破除固陋與偏見!
這等見解,已然超脫了文字的束縛,觸及到了“為學”的真正精髓!
這哪裏是一個初入學的八歲孩童能說出的話?
便是那些成名的宿儒,也未必有此通透的見地!
他卻不知,這正是李巍那現代靈魂,對於“開放性學習”和“認知升級”的最樸素的古典化轉譯。
“好!說得好!說得實在是好啊!”
賈代儒激動得胡子都在顫抖,他指著賈環,對著滿堂學生大聲道,“你們聽聽!都給我聽聽!這才是讀書!這才是悟道!將聖人的言語讀到心裏去,而不是隻停留在口頭上!賈環,你坐下,你......很好!”
這番毫不掩飾的激賞,讓賈環的聲望,在這一刻,於家學之中,達到了頂峰。
賈蘭看著賈環的側臉,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混雜著欽佩與深思的光芒。
而薛蟠,則感覺自己的臉,像是被燒紅的戒尺,來來回回抽了十幾遍,火辣辣地疼。
他聽不懂賈環在說什麼,但他看得懂先生那激動得快要跳起來的模樣。
他隻知道,自己又一次,成了這個庶子的墊腳石,被踩得結結實實。
這股怒火,在他胸中橫衝直撞,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一堂課,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了。
賈代儒宣布下學的那一刻,薛蟠“霍”地一下就站了起來。
他身邊的幾個跟班,也立刻會意,呼啦一下圍了上來,堵住了賈環的位置。
學堂裏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膽小的學生已經開始悄悄往門口溜,賈琮更是嚇得麵無人色,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發抖。
賈代儒剛剛走出後堂,聽到動靜,回頭嗬斥道:“做什麼!都要造反嗎?”
薛蟠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先生,我們......我們就是想跟環兄弟,請教請教功課!”
賈代儒哪裏信他,但下學之後,他也無權再管束學生之間的私事。
他隻能重重地“哼”了一聲,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瞪了薛蟠一眼,這才慢悠悠地離去。
先生一走,薛蟠的偽裝立刻被撕得粉碎。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賈環麵前,那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小山,將光線都遮住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賈環,臉上帶著獰笑,一隻蒲扇般的大手,朝著賈環的衣領就抓了過來。
“小雜種,你不是能說會道嗎?今兒個,爺就讓你知道知道,在這家學裏,到底是嘴巴硬,還是拳頭硬!”
錢槐驚叫一聲,就要撲上來護主。
賈蘭也猛地站起身,握緊了拳頭,臉上滿是掙紮和猶豫。
然而,就在薛蟠的手即將碰到賈環衣領的那一瞬間,賈環卻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沒躲,也沒擋,反而向後退了一步,主動避開了薛蟠的手,然後,對著薛蟠,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友善的微笑。
“薛大哥,這是做什麼?”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你我兩家,乃是姻親。薛姨媽是我父親的姨妹,寶釵姐姐與我兄長更是時常一處玩耍。按這輩分,你我名為同學,實為兄弟。兄弟之間,何必動手動腳,失了體麵?”
薛蟠被他這番話弄得一愣,手停在了半空。
賈環的笑容不變,繼續道:“再者,此處乃是榮國府的家學,我是賈家的子孫。薛大哥若是在這裏,傷了我這個姓賈的,您說,我那重規矩的父親,會如何處置?鳳辣子二嫂,為了給王家、給薛家一個交代,又該如何秉公辦理?到時候,吃虧的,怕不是我這個本就無足輕重的庶子吧?”
這一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薛蟠那燃燒的怒火上。
他再蠢,也知道賈政和王熙鳳的厲害。
在賈家的地盤上,打傷一個姓賈的主子,哪怕是個庶子,後果也絕不是他能承擔的。
他的母親薛姨媽,到時候除了哭哭啼啼,怕是什麼忙都幫不上。
薛蟠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尷尬地愣在了那裏。
賈環看著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壓低了聲音,用隻有他們幾個人能聽到的音量,幽幽地說道:“薛大哥,打架,那是街頭混混才做的事情,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聽說,薛家在南邊的鹽引生意,最近好像遇到了一些麻煩,幾船的貨都卡在了揚州府,動彈不得,這損失,怕是不小吧?”
“大丈夫,當學屠龍之術,安身立命,光耀門楣。將力氣花在揮拳頭上,除了能讓自己痛快一時,又能填飽誰的肚子呢?”
“轟!”
最後這句話,像是一道驚雷,結結實實地劈在了薛蟠的天靈蓋上!
他瞪大了那雙牛眼,瞳孔中滿是不可思議的驚駭,失聲叫道:“你......你怎麼知道?”
鹽引的事,是薛家商號的絕密!
因為牽扯到大筆的銀錢和官場人脈,連他母親薛姨媽都隻是一知半解,這個賈環,他一個足不出戶的庶子,是如何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這一刻,薛蟠看著賈環那張稚嫩的臉,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股發自骨髓的寒意。
眼前的,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孩童。
是一個怪物!
一個他完全看不透的、深不可測的怪物!
他那股囂張的怒火,在這股突如其來的恐懼麵前,瞬間熄滅得一幹二淨。
賈環看著他那副驚駭欲絕的模樣,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他不再理會呆若木雞的薛蟠,從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書本,轉身對錢槐道:“我們走。”
他經過兀自站立、滿臉震驚的賈蘭身邊時,腳步微微一頓,輕聲道:“今日,多謝了。”
說完,他便在眾人那或是敬畏、或是恐懼的目光中,帶著錢槐,從容不迫地走出了學堂。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學堂裏的眾人,才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驚醒,發出一陣壓抑的抽氣聲。
薛蟠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椅子上,嘴裏還在喃喃自語:“他怎麼會知道......他怎麼會知道......”
而賈蘭,則看著賈環離去的方向,目光閃爍,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他緩緩俯下身,撿起了賈環桌案下,因為剛才的混亂而“不慎”掉落的一張紙。
那是一張練字的草紙,上麵除了幾個工整的楷書外,還用極小的字跡,寫著幾個潦草的、仿佛隨手記下的詞。
“揚州、鹽課、林如海......”
賈蘭的瞳孔,猛地一縮!
林如海,正是巡鹽禦史,也是他那位早夭的林妹妹的父親!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門口的方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賈環,他到底......
是誰?
他想做的,又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