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句“你具體是如何解決的”,問得平淡,卻像一塊巨石投入賈環的心湖,激起的是驚濤駭浪,也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向這座賈府、乃至這個時代的權力核心,真正展示他腦子裏所裝的東西,究竟有多麼恐怖的價值。
王熙鳳的陰謀詭計,是“術”。
他之前吟詩作對,借勢反擊,也是“術”。
但唯有超越這個時代的知識與思想,才是真正的“道”,是他安身立命、逆天改改的根本。
賈環沒有絲毫猶豫,他對著賈政深深一揖,沉聲道:“父親,此事隻用言語,難以說明。可否請父親賜下紙筆?”
賈政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但還是點了點頭,指了指旁邊的一張空著的書案。
賈環走到案前,定了定神,親手研墨。
墨香清雅,讓他紛亂的思緒瞬間變得清晰。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解釋,更是一場表演,一場將現代科學用古代哲學包裝起來的、驚世駭俗的表演。
他提筆蘸墨,並未立刻開始畫圖,而是先在紙上寫下兩個大字,“易”與“衡”。
“父親請看。”
賈環轉身,麵對賈政,不卑不亢地道,“兒子以為,天下萬物,無論是國家興衰,還是舟船浮沉,其根本都在於這兩個字。”
賈政的眉頭微微一挑,來了興趣:“哦?說來聽聽。”
“‘易’者,變化也。《易經》有雲,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漕運之船,行於河上,河有寬窄,水有深淺,風有疾緩,貨有輕重,此皆為‘變數’。若不能通曉其變化之理,則船行不穩,傾覆在即。”
這番話,正中賈政下懷。
以《易經》開篇,立意便高了,也符合他這個腐儒的胃口。
“那‘衡’字又作何解?”
“‘衡’者,平衡也。天地有陰陽,萬物有輕重。船行於水,水托船之力,是為‘陽’;船載貨之重,是為‘陰’。陰陽失衡,則萬事不諧。船之所以能浮,在於水之托力與船之重力,達成平衡。而船之所以會覆,則在於這份平衡,被打破了。”
賈環拿起另一支筆,在紙上畫了一個極其簡單的示意圖:一個木盆,漂在水上。
“父親請看,這盆如船。若我們將重物置於盆之正中,則盆身安穩。若將重物偏於一側,則盆身傾斜,甚至翻覆。為何?”
不等賈政回答,他便自問自答:“因為,萬物皆有‘心’。這盆有盆心,重物有重心。當二心歸一,合於中軸,則安如泰山。若二心分離,偏離中軸,則危如累卵。”
他指著圖上的盆,用朱砂筆在盆的幾何中心點了一個點:“兒子鬥膽,將此物之本心,稱之為‘形心’,即其形狀之中心。”
隨即,他又在代表重物的地方點了一個點:“將此重物之本心,稱之為‘力心’,即其力量之源頭。”
“而水之托力,亦有其心,兒子稱之為‘浮心’。船行安穩的秘訣,就在於讓這‘力心’與‘浮心’,永遠在同一條垂直線上。一旦‘力心’因貨物擺放不當而偏移,脫離了‘浮心’的支撐,船體便會產生一股回正之力,或是......傾覆之力!”
賈環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內回響,清晰而有力。
賈政已經完全被吸引了。
他雖然聽得一知半解,什麼“形心”、“力心”、“浮心”,聞所未聞,但他能感覺到,這背後是一套完整而嚴密的邏輯!
賈環不是在空談玄學,而是在用一種全新的方式,解構一個具體的物理世界!
這......
這簡直是開天辟地般的學問!
賈環見父親已經入神,便繼續深入:“那些船工之困,就在於他們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們憑經驗裝貨,卻不知其內在的‘衡’理。兒子不才,隻是用了一點粗淺的算學之法,為他們找到了一個‘尋心之法’。”
他飛快地在紙上畫出船的橫截麵,用網格標注,再列出簡單的公式。
“將船體簡化為幾何之形,將貨物視為不同重量的方塊。通過計算每個方塊的‘力心’位置及其重量,便可得出一個總的‘力心’。再根據船體排開水的體積,算出‘浮心’的位置。隻要在裝船前,依照此法,在沙盤上略作推演,便能找出最佳的貨物配載之法,使得‘力心’最低,‘浮心’最穩,縱遇風浪,亦能安然無恙。”
“此法,兒子稱之為‘度衡之術’。”
當賈環落下最後一筆,整個書房陷入了長久的死寂。
賈政怔怔地看著那張畫滿了圖形和符號的紙,他那顆被四書五經浸潤了一輩子的腦袋,此刻正遭受著前所未有的劇烈衝擊。
他一直以為,算學隻是商賈小吏之末技,上不得台麵。
可今天,這個他最鄙夷的庶子,卻用這“末技”,解構了《易經》中的至理,並將其化為了可以解決實際問題的“經世致用”之學!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格物致知”了,這是......
這是開宗立派的大學問!
許久,賈政才緩緩站起身,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張紙,手指微微顫抖。
他看不懂那些複雜的符號,但他看得懂這套理論背後那石破天驚的構想。
他抬起頭,用一種賈環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震撼、欣賞、忌憚甚至是一絲恐懼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
“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賈政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賈環垂下眼簾,露出一副恭敬而又帶著幾分少年得意的模樣:“回父親,兒子隻是將聖人書中的微言大義,與現實所見相結合,偶有所得罷了。若無父親平日教誨的‘格物’之心,兒子也斷然想不通這些。”
這一記馬屁,拍得恰到好處,也給了賈政一個台階下。
賈政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驚濤駭浪全部吐出。
他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一個帶鎖的抽屜裏,動作鄭重得像是在收藏一件傳世國寶。
他重新坐下,看著賈環,沉默了許久。
“你很好。”
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卻份量千鈞,“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但你也要知道,你這番學問,是利器,也是禍根。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今日之事,到我為止,絕不可再對第三人提起,包括你的姨娘,你懂嗎?”
“兒子明白。”
賈環心中一喜,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賈政不僅信了,而且已經下意識地將這份“才華”視為賈府的秘密武器,開始加以保護了。
“鳳丫頭那邊,你不用擔心。”
賈政的語氣變得冷硬,“她婦人之見,管家理財尚可,於這等大事上,終究上不得台麵。日後,她若再尋你麻煩,你隻管來回我。”
這便是在公然為賈環撐腰了!
賈環心中大定,卻不敢有絲毫得意之色,隻是躬身道:“多謝父親。”
賈政看著他,眼神愈發複雜。
他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某個決心,緩緩道:“你既然對這‘經世之學’有如此天賦,隻關在府裏,終究是坐井觀天。”
他從書案上拿起一份封好的文書,遞給賈環。
“這是工部營造司的一份卷宗,說的是城外一段運河年久失修,清淤的預算年年超支,卻收效甚微,成了個老大難的虧空。你......拿回去看看。不必拿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法子,你隻需從賬目、人力、工時這些細微之處,寫一份你的看法,三天後交給我。”
賈環接過那份沉甸甸的卷宗,心頭狂跳!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份卷宗,這是賈政在考驗他,更是......
在為他鋪路!
是從“格物”到真正“致用”的第一塊踏板!
隻要他能在這件事上,再次展現出自己的價值,他就有可能通過賈政,真正接觸到這個帝國的權力核心!
“兒子......領命!”
賈環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有些顫抖,他雙手捧著卷宗,對著賈政,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禮。
賈政看著他,擺了擺手,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
期待。
“去吧。記住,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在你能呼風喚雨之前,先學會藏鋒守拙。”
“兒子......謹遵父命。”
賈環捧著卷宗,退出了書房。
當他走到院中,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下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間書房。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座名為榮國府的牢籠,已經開始困不住他了。
他的目光,越過高高的院牆,投向了那片更為廣闊,也更為波詭雲譎的天下。
工部、運河、虧空......
薛蟠那五千兩銀子,不過是商戰線上的開胃小菜。
而眼下這份卷宗,才是他撬動朝堂,建立自己權謀帝國的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