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姨娘的臥房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廉價頭油和發黴衣物的混合氣味。
她從床鋪最深處的夾層裏,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
打開油布,再解開層層包裹的舊衣物,裏麵赫然是三錠大小不一的官銀,還有一堆散碎的銀角子和銅錢,在昏暗中泛著令人心醉的光。
這是她半輩子克扣鑽營、仰人鼻息才積攢下來的全部家當。
“兒啊,都在這兒了,一共是三百零七兩八錢。”
趙姨娘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她將銀子推到賈環麵前,眼睛裏閃爍著貪婪與憧憬的火花,“你可......可一定要辦成了啊!等咱們有了錢,看府裏誰還敢小瞧我們娘倆!”
賈環看著眼前的銀子,和他母親那張被欲望扭曲的臉,心中沒有半分波瀾。
這三百兩,將是他撬動這個世界的第一根杠杆。
“母親放心。”
他將銀子收入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布袋中,語氣沉穩地安撫道,“此事需徐徐圖之,切不可聲張。從今天起,您就當沒這回事,平日裏該怎樣還怎樣,萬萬不可露出馬腳,尤其是在鳳姐姐和太太麵前。”
“我省得,我省得!”
趙姨娘連連點頭,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揚眉吐氣的那一天。
打發了母親,賈環提著這沉甸甸的布袋回到自己房中,臉上的溫順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計。
錢,有了。
但眼下,他麵臨著兩個最棘手的問題。
第一,如何將這筆啟動資金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榮國府。
三百兩銀子,份量不輕,他一個半大少年,無故帶著這麼多銀兩出府,必然會引人懷疑。
第二,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的“白手套”。
去揚州倒賣鹽引,他自己絕不能出麵。
他需要一個忠誠、聽話,而且在府裏毫不起眼,即便消失了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替他去辦這件“掉腦袋”的差事。
他將布袋藏在床下的暗格裏,踱步到窗前,目光投向院外。
府裏的奴仆,大多是些見風使舵、趨炎附勢之輩,忠誠是他們最稀缺的品質。
想要找到一個可用之人,無異於沙裏淘金。
不,與其去“找”,不如去“造”。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忠誠,有時候並非源於本性,而是源於絕境中的救贖和無可替代的倚仗。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本就忠誠的人,而是一個可以被他塑造成忠犬的人。
打定主意,賈環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走出了自己偏僻的小院。
他沒有去花園,也沒有去各房請安,而是專往那些下人們幹活的後罩房、馬廄和柴房一帶走去。
在經過一處堆放雜物的倒座房時,一陣壓抑的打罵聲和低低的嗚咽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讓你去掃馬圈,你把料槽給打翻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料嗎?那是給寶二爺的坐騎‘奔霄’配的精料!一兩銀子一斤!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一個管事模樣的壯碩漢子,正對著一個瘦小的少年拳打腳踢。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生得又黑又瘦,穿著一身破爛的布衣,抱著頭蜷縮在地上,任由拳腳落在身上,隻是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賈環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他認得這個少年。
他叫錢升,是府裏買來的最下等的奴才之一,父母早亡,沒有根基,平日裏負責最臟最累的活計,因天生有些木訥,手腳不甚麻利,便成了人人都能欺負的出氣筒。
這,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嗎?
“住手。”
賈環緩緩走了過去,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意。
那管事一愣,回頭見是賈環,先是有些錯愕,隨即臉上便露出幾分輕慢。
畢竟,這位三爺在府裏向來沒什麼分量。
“三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奴才不長眼,犯了錯,奴才正教訓他呢。”
管事陪著笑臉,腳下卻又毫不客氣地碾了碾錢升的手指。
錢升痛得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賈環看也沒看那管事,徑直走到錢升麵前,蹲下身子,淡淡地問道:“你叫什麼?”
錢升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滿是灰塵和淚痕的臉,嘴唇已經咬出了血。
他看著眼前的賈環,眼神裏充滿了畏懼和茫然,結結巴巴地道:“奴......奴才......叫錢升。”
“奔霄的料槽,值多少銀子?”
賈環又問。
那管事搶著答道:“回三爺,那可是上好的楠木料槽,少說也得十兩銀子!”
他故意把價格往高了說。
賈環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莫二兩重,丟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銀子,夠買兩個料槽了。”
他站起身,看著那管事,眼神平靜無波,“這個人,從今天起,撥到我院裏使喚。你,可有異議?”
那管事看著地上的銀子,眼睛都直了。
他本意不過是想訛錢升幾個賞錢,沒想到竟能憑空得二兩銀子。
他哪裏還敢有異議,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沒異議,沒異議!三爺看得上這奴才,是他的福分!從今兒起,他就是您的人了!”
賈環不再理他,隻對地上依舊發愣的錢升道:“起來,跟我走。”
錢升愣愣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銀子,仿佛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在賈環身後,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回到自己院裏,賈環讓錢升在院中站定,自己則進屋倒了杯熱茶,又拿了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出來,一並遞給他。
“喝了茶,自己把藥上了。”
賈環的語氣依舊平淡。
錢升看著手裏的熱茶和藥膏,那雙死水般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一絲光亮。
他猛地跪倒在地,對著賈環,“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印。
“三爺......大恩......奴才......沒齒難忘!”
他的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
賈環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沒有去扶他,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道:“我不養無用之人。跟著我,就要把命交給我。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不該問的,一個字都不能問。能做到嗎?”
“能!”
錢升抬起頭,眼中是決絕的光,“三爺讓奴才死,奴才絕不皺一下眉頭!”
“好。”
賈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條忠犬,他已經初步馴服了。
接下來的兩天,賈環一邊養精蓄銳,一邊暗中觀察錢升,發現他雖然木訥,但做事極為認真,交代下去的活計,一絲不苟,而且口風極緊,從不與旁人多言。
時機,成熟了。
這天下午,賈環將抄寫好的二十遍《孝經》與《大學》工工整整地碼好,放進一個半舊的書箱裏。
然後,他取出了床下的那個布袋,將三百兩銀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書箱底層,再用幾本雜書蓋住,最後才將抄好的經書放在最上麵。
一個裝滿了銀子的書箱,就這樣偽裝成了一箱要送去父親書房的功課。
金蟬脫殼之計,已然備好。
他喚來錢升,指著書箱,沉聲吩咐道:“你把這個,送到府門外西街的‘多寶當鋪’,交給一個叫‘朝奉老張’的夥計。告訴他,這是‘環三爺’存的東西,讓他好生保管,取物的憑證,就是我這枚玉佩的穗子。”
說著,賈環解下腰間一枚最普通不過的青玉佩,將上麵的絡子穗兒解了下來,遞給錢升。
錢升接過穗子,看著那沉重的書箱,臉上沒有半分疑惑,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奴才記下了。”
“記住,此事若有半個字泄露出去......”
賈環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
“奴才情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錢升立刻跪下發誓。
“去吧。小心行事,切莫引人注目。”
錢升提起書箱,那份量讓他手臂一沉,但他臉上神色不變,低著頭,用最不起眼的姿態,快步走出了院子,融入了榮國府龐大而複雜的背景之中。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賈環緩緩吐出一口氣。
第一步棋,落下。
然而,他並不知道,就在錢升提著書箱離開他院子的同時,榮慶堂後院,王熙鳳的臥房裏,一個負責灑掃的婆子正跪在地上,向她回話。
“......奶奶,奴才親眼瞧見,前兒趙姨娘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大筆錢,買了府裏都少見的澄心堂紙和徽墨給環三爺。今天下午,環三爺又讓新要來的那個小廝錢升,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大書箱,鬼鬼祟祟地出了府門,不知去了哪裏......”
王熙鳳慵懶地靠在榻上,手裏把玩著一隻鎏金點翠的護甲,聽著婆子的話,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一抹精光一閃而過。
“哦?沉甸甸的書箱?”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趙姨娘那個蠢貨,能有多少體己?賈環一個半大孩子,又能有什麼正經事需要用一個‘沉甸甸’的書箱運出去?”
她緩緩坐直了身體,聲音裏帶著貓捉老鼠般的興奮與殘忍。
“去,給我查。查那個叫錢升的小廝,查那個書箱,究竟送去了哪裏,送給了誰,裏麵裝的......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