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絲風,整個塵世板結了一樣,像一塊透明而又光怪陸離的冰。越來越近,沉悶而壓抑的雷聲,撕金裂銀般地敲擊著地麵,想尋覓一絲罅隙,讓這令人窒息的凝聚的現世,支離破碎土崩瓦解。終於,風起了。它呼嘯著從空中一掠而過,帶來雨的回聲。烏黑濃重的雲層裏,閃電劃出耀目的光柱,讓凝固的天與地,瞬間分崩離析。雨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舒緩而幽雅。一記夯實的雷聲之後,突然傾盆而下,白花花地天地一色,猶如陸地上的海洋。
伍保悲苦地行走在泥濘的官道上,沉重的雨點打得他抬不起頭。他什麼也看不見,四周的青山、綠樹、略顯貧瘠的農田,全都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雨水中。水的世界裏,仿佛隻有他一個人在卓絕地跋涉。
該死的天氣。伍保憤怒地揮著強健的胳膊,驚嚇著雨水,讓它們識趣地躲開似的。突然腳下一滑,他整個人失去控製,跌倒在黃湯爛泥中,差點讓濺起的雨水嗆著。身上背著的镔鐵大錘,變成了千斤墜,異常沉重。
伍保舍不得丟棄它。亂世中,擁有一件順手的利器,才能有一種踏踏實實的安全感。一路上,風餐露宿的他每每握著這柄鐵錘,心裏那股豪氣才會蒸騰不止生生不息。
他不敢閉上眼,一閉上眼就想起伍建章王爺那張殷殷期待的目光。
伍建章猛地推開他,讓他快逃。一定要把這塊織錦送到南陽關,親手交給伍雲召。
越來越清晰的喊殺聲,跟著而來的劇烈撞門聲,打斷了伍建章的殷殷叮囑。
伍保摸摸懷裏那塊織錦,拎起鐵錘,機警地潛入密道,在黑暗中風狂地奔跑。
風,耳邊隻有風的聲音。
伍保清楚,沒有人能阻擋住神勇英武的天寶將軍宇文將軍,伍建章王爺和家丁們誓死的抵抗,最終也隻是為他贏得更多的逃跑時間。要不了多久,精明過人的宇文成都肯定會發現他的蹤跡。
一路上伍保不敢停歇,眼見離南陽關越來越近,心裏才稍微有一些寬慰。自己的性命卑賤,死不足惜,如果不能把伍建章的臨終托付捎到的話,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無顏相見對自己恩重如山的王爺。
伍保從大雨裏爬起來,摸摸胸口藏匿的那隻褐色的織錦,它穩妥地緊貼著自己的皮內,有些潮潤,如女人的肌膚一樣地光潤。此刻,他不可抑製地想起魚玄女。自從明公伍雲召鎮守南陽關,魚玄女服侍伍夫人去了之後,隻是在前年小公子伍登過周歲生日時見過她一麵,轉眼已經快兩年了。
那天分別,魚玄女偷偷拉著伍保的手,眼淚像這會兒下著的雨。愛哭的魚玄女。
“保哥,他們再欺負某怎麼辦,怎麼辦?”
伍保溺愛地望著她。魚玄女像個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子,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人有種疼愛與保護的衝動。
“不用怕,有焦方哥哥呢。”伍保小聲安慰她。
“他才不會幫某呢,他怕無雙姐姐,他們全怕無雙姐姐,某去和夫人說說,某不隨她去了,留在長安城伺候太夫人吧。”
魚玄女梨花帶淚,伍保心裏泛出離別的惆悵。
“別這樣,夫人喜歡你陪著她的,過一段時間,某央求王爺也去南陽好了。”
“真的?保哥,你不能失約,”魚玄女破涕為笑,少女的臉,像七月盛夏的天,說變就變,她伸出纖纖細指,“拉鉤,不許反悔。”
伍保為這個時候想起魚玄女羞愧不止,王爺有重托在身,自己卻坐在爛泥堆裏兒女情長。他站起來,把泥水裏的鐵錘重新掛在牛皮腰帶上。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雨卻有愈下愈烈之勢。正當伍保找不到避雨棲身之地左右為難的時候,前麵山腳下隱隱現出一處大宅院來。伍保疾步過去,一座雖小卻也寶相莊嚴的道觀立在跟前。
玄妙觀。古舊的暗紅色隸書大字。
伍保急步拾級而上,在觀前灰磚台階上跺了跺灌滿泥漿的鞋子,看上去幹淨了一些。又攏了攏早已濕透的衣服,抬手扣響朱漆大門。
嘭,嘭,嘭嘭……
過了一會兒,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細縫。一名年輕的小道士露出半張詢問的臉。
“打擾真人了,在下伍保,長安人氏,天色已晚,想在這裏借宿一晚上,可以嗎?”
小道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甚是狼狽,動了惻隱之心,拉開大門,讓伍保進來。小道士引著他沿左側的回廊穿過前殿,大殿,走進了後殿。
後殿裏已經亮起燭火,伍保看見三尊神像高高端坐,靈幢幡蓋,神龕前供桌上燭台法器,規矩整齊,一樣也不少,隻是看上去有些陳舊。
一位麵目清臒的老者安靜地坐在長長的供桌旁邊,就著昏黃如豆的燈光在讀一本殘破的古書。伍保恭敬地施一禮,老者抬頭,眼裏透著精湛的光。
“貧道八難,哦,施主的衣服全濕透了,青木帶施主先去換件衣服。”老者緩緩地說道。
“不了,真人,某隻是在這裏躲躲雨,不敢枉添勞煩。”伍保謙卑地謝絕他的好意。
老者半眯著眼,說:“那好吧,青木,帶施主去灶房吃點齋飯,順便烘烤一下衣服,這麼大的風雨,自是天留客,吃完便飯,青木,你給施主安排住處。”
伍保剛想謝過,殿門外卻有一個急促的聲音響起來:“怎麼可以呢,師兄,風雨之夜,某們從來不留宿外人……”
一名身材高大魁偉的道人大步跨進殿內,迅捷的身體帶動氣流,吹得燭光搖曳不定。高大威嚴的神像身上光影流動,好像突然活了似的。
魁偉道人見伍保也站在殿內,雖收了口,卻懷有敵意地盯著伍保。
老者輕輕地放下書,溫和地製止了他進一步的挑釁,歉意地對伍保說道:“師弟九真,行事有些魯莽,得罪了。”
然後揮揮手,讓青木帶伍保去灶房吃齋飯。
伍保躬身施禮,慢慢退到殿門口。九真威武的身體晃動一下,轉過身對著伍保,剛要張口說話,八難抬手果斷製止。然後他對伍保說道:“施主,有句話在這裏不妨先明說了,如果晚上聽到什麼動靜或者看到什麼東西,希望不要太介意,千萬不要從房間內出來,也不用害怕,那一切隻不過都是幻象罷了。”
伍保神情迷惑地點點頭,退出後殿。殿門啪的一聲在他身後合上,裏麵隱約傳出九真衝動地抗辯聲。屋簷下嘩嘩的雨聲衝淡了他的聲音,聽起來若有若無,夢一樣地不真實了。
雨還在下,隻是小一些。夜色中,伍保隱約看見大殿的後麵是一堵巨大的照壁,照壁的前麵好像有一支約兩人高寶塔模樣的大香爐。
伍保跟著青木,順著走廊向右走,繞過後殿,再走過一個不大的廳院,就是灶房和一排供信士香客臨時休息用的房間。
灶房裏伍保始終不肯脫下濕衣服。青木也不勉強,隻是怪異地多瞅他幾眼,心裏暗自揣測伍保身上一定藏了不少的銀兩,怕人發現,所以不願脫下衣服。
雖然道觀已經寥落多年,香火不旺,但人情世故青木還是懂得不少。那些長途販運的商人,莫不是喬裝打扮得如同難民,以此躲過強盜與山賊的盤剝。伍保的裝束卻也稍微有些不同,腰間的那柄大錘讓他看起來更像一位行走江湖的武林俠客。
生逢亂世,懷裏揣著兵器,東遊西逛的人越來越多。誰瞧誰都不順眼,半個眼神不對,上前開打,拳頭成了說理的最好方式。青木想到這裏,對伍保的扮相見怪不怪。安排了飯菜,青木一旁耐心等著伍保吃完飯,收拾利落,好帶他去房間休息。
吃飯其間,伍保抽空問出這裏離南陽城僅不到一天的路程。他不由一陣喜悅,如果不是這該死的大雨,他真想晚上也趕路,快點見到伍雲召。
一路上的疲乏在吃飽飯後,悄無聲息地遍襲伍保全身。青木提著燈籠帶他去房間,那是觀裏最後麵的一排房子。房間裏彌漫著許久沒有人住的黴變味道,外還夾雜著生石灰的青冷氣息。牆壁上斑駁陸離,牆灰成塊成塊地脫落到地麵,在牆角散裂成齏粉。
青木找尋一圈,也沒有找到燭台,隻好把燈籠掛到床頭,然後,告辭退出。臨到門口,他又回頭囑咐道:“伍施主,如果真聽到動靜,千萬不要出來,隻當什麼也沒有聽見看見。”
伍保點點頭,說道:“一切悉聽你的安排,對了,你把燈籠拿去,天黑,好照個亮。”
青木擺擺手,退著出了房間,正要關門,驀然一道蛇行閃電,撕裂低矮的雲層,瞬間照亮整個天地。
伍保看見青木臉色慘白,手哆嗦了一下,顯得猝不及防。跟著,一記幾乎就在頭頂的沉悶的炸雷響起,拖著長長的餘音,地麵也像被擊中似的,微微發抖。
青木顫聲嘟囔:“他們來了,今晚,他們肯定又要來,記住,伍施主,您要待在房間裏,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青木慌慌張張地關緊房門,步態踉蹌地消失在長長的走廊另一端。
伍保呆立在屋裏麵,一時不太明白青木話裏的意思。
伍保躺在潮濕的席子上輾轉反側,困倦不已,一時卻難以入眠。伍保逃出長安時,天寶將軍餘文成都似乎沒有用心追趕,城門口的官兵排查也不十分積極,使他能輕鬆出逃。這多少有些出乎伍保的意料。
在路上,伍保已經隱約聽到有人在傳,新皇帝繼位,拿伍建章開刀,長安伍家兩百多口,慘遭滅門,無人幸免。伍保強忍撕心裂肺的傷痛,快馬加鞭往南陽關趕。沒有幾天,馬累死了。舉眼遠望,哀鴻遍野,路有死骨,蕭索的鄉村竟找不到殷實的人家,上哪兒去買馬匹呢。
伍保又不敢進沿途的城鎮,怕被人緝拿。凡經南陽的關隘,新皇帝一步步有條不紊地設卡。在下詔書讓伍雲召進京之前,嚴防有消息走漏到南陽侯的地盤之內。
其實伍保完全多慮,新帝楊廣的聖旨,一出京城就好像不太好使喚。沒有幾個刺史,總兵把它當回事。這些聰明的地方官員,都明哲保身作壁上觀,心懷鬼胎地做著各自精明的打算。
一個驚人的信息瘋狂地傳播著,老皇帝是讓新皇帝害死的,新皇帝還睡了他的母後。謠言並不可怕,但所有人把它當真,那就可怕了。不管是真是假,京城局勢一時還不太明朗,新帝位置在沒有坐穩之前,各個地方主事,保持著騎牆的中立觀望態度是種必然。如果誰一不小心,站錯了隊,毫無疑問,有殺頭之禍。
伍保不清楚這些,他東躲西藏,沒了馬匹隻好徒步日夜兼程。
……
伍保胡思亂想著,突然窗外一瀑銀光射進來,房間裏立即鍍了一層白色的柔光。不知道什麼時間雨已經停了,月亮粘貼在後殿屋脊之上的天空中,透著陰森慘淡的亮光。
屋外悄無聲息的空曠院落,有種虛敞寂寥陰風逼人的錯覺。濃濃的睡意這時候終於襲上伍保心頭,慢慢浸潤到身體裏麵。他躺在那兒,半合上雙眼。
恍惚間,隱隱有人在急促地喊叫,時遠時近,飄忽不定。跟著傳來金戈刀劍之聲,叮叮當當,不絕於耳。中間摻雜著鼎沸的人聲,慘叫不絕於耳。
伍保驀然睜開眼,機警地坐起來,下意識地摸摸胸口的織錦。還好,它在。伍保提起大鐵錘,躡手躡腳地下床,走到門口,側耳傾聽著門外的聲響。
喊殺聲好像就在院裏。透過殘破的窗紙,伍保往外望去,白花花的如水月光,映出一個陳舊的院落,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伍保不禁納悶,難道是自己的幻覺?他耳畔分明溢滿廝殺叫喊,而且越來越慘烈,怎麼院落裏沒有一個人影?事情顯得十分蹊蹺,不會是長安來的追兵吧,伍保想到這裏,心裏一震,掄起镔鐵大錘,吱呀一聲闖開屋門。
院內空蕩,灑滿月光,水汽蒸騰,伍保如同走進一個黏稠的液體凡塵世界。外麵沒有一個人影,喊殺聲卻刺破黏稠的夜色,震蕩著他的耳膜。
一縷勁風從天而降,似乎有把刀向伍保砍過來。他急忙舉錘迎上去,鐵錘並沒有擊中任何東西,虛無地在空中擺了個來回。伍保用力過大,幾乎收不住,身體被鐵錘帶著晃動幾下,才穩了下來。
刹那間,伍保又覺得一杆長槍加著風聲直奔麵門,他下意識地又掄起鐵錘砸過去。鐵錘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在透明的夜色中激蕩著黏稠的液體落到地麵上,嘭的一聲,砸碎幾塊青灰色的地磚。
沒有刀沒有槍,什麼也沒有,隻有它們劃破空間的聲響。沒有一個人,人的呐喊和爭鬥之聲在耳邊呼嘯而過。伍保後背上突然滲出冷汗,一個不祥的預感閃現,莫非見鬼了?抑或自己在夢中?
伍保提著鐵錘朝前麵的後殿跑去,月光透過窗欞映亮殿內,繞過到三尊神像,伍保分明看見八難、九真和其他幾位道士一動不動像木樁一樣地釘在那兒。殿門敞開,他們都默無聲息地望著外麵。
門外院落裏,竟然擠滿了道士和黑衣蒙麵人。他們正激烈地捉對廝殺,不時有人慘叫倒在血泊之中。殿內觀望的道人卻中魔似的冷眼旁觀,沒有一個義憤填膺地衝出去做個力所能及的幫手。
伍保衝動地舉起大錘,八難抬手一把拉著了他。一旁的九真扭頭怒氣衝衝地望著伍保,壓低聲音責怪道:“青木,你做的好事。”
青木在一旁低著頭,不敢應腔。
“九真,不要這樣,施主既然來了,自然是機緣。”八難小聲說道,握緊了伍保的手腕。伍保覺得一股綿軟不可抗拒的外力牽引著他,不由前行兩步,和八難並肩站到一起。八難用和藹的目光示意他不要作聲,隻管觀看。
伍保萬萬沒有想到這位貌不驚人的老道士居然是一名世外高人,一時間猜不透他是敵是友。手腕被人家扣著,不能有半點反抗,伍保隻好老老實實一言不發。
整個道觀都是連天的廝殺聲,大殿與後殿之間的院落內,不停有人流著血慘叫倒下去,眼見道人落了下風,而且人數越來越少。黑衣蒙麵人越戰越勇,圍攻重點漸漸轉移到一位年長的道士。那道士劍術頗高,連連刺傷幾名進攻的黑衣人。怎奈對方人數眾多,還是衝不出去,瞬間又被圍得水泄不通。
黑衣人圍而不攻,顯然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意圖非常明顯,就是活捉。道士又迅捷地刺出幾劍,黑衣人都有所防備,隻是躲閃或者擋開他的攻勢,始終把他困在中間。
又僵持了一會,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其他道士盡皆被殺,隻剩年長的道士一人。他見實在無突圍的希望,佯攻向外刺出幾劍,突然收勢,舉劍抹向自己的脖子。黑衣人莫名驚詫,沒有料到此人如此倔強,誓不投降。有人搶上來奪過他的長劍,但為時已晚。道士脖頸上的傷口,血如水柱般噴湧而出。即是扁鵲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四周一片寂靜。院落的地麵上,突然出現一道長長的暗影。黑衣人詫異地抬頭望去,道觀東牆之上肅然立著一位光頭和尚。他衣襟飄飄,宛若神人。黑衣人還沒有來得及問話,那和尚縱身一躍,如一隻大鳥直撲下來。
帶頭的黑衣人挺身揮刀砍向那和尚,和尚在空中並不躲閃,胳膊一伸,右手精準地捏著了襲來刀背,稍用力一拉,黑衣人竟被刀帶著騰空而起。和尚左腳一抬,把他踢向高空。和尚自己借著這股外力穩住身形,如燕子般平穩落到地麵上,與自刎的道士僅有幾步之遙。
他的動作連貫利落,一瞬間完成。黑衣人被拋上空中時,才說出了一個誰字,身體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牽引,徑直落了下來。還未及調整姿態,已被和尚牢牢托在手中。
和尚手臂一抖,把他放到地麵之上。黑衣人毫發無損,卻也驚出一身冷汗。和尚看了他一眼,突然大袖一揮,一股強力如鐵板似的拍在黑衣人身體上,他如同輕飄的紙人,再次飛出去,高高地越過眾人,“砰”的一聲撞在大殿後麵的照壁上。
黑衣人像畫符一樣貼在照壁之上,稍停片刻,沉悶地哼了一聲,重重跌落下來,趴在地上痛苦地抽觸兩下,氣息奄奄。
輕描淡寫間擊敗一位高手,剩下的黑衣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情不自禁地退後了幾步,發現自己人多之後,壯膽又聚上來,牢牢把和尚和快要斷氣的道人重新圍了起來。
和尚旁若無人地扶起道人,點了幾個止血的穴位,卻已然不管用。他不禁有些悽然的神色,哽咽著,說不出話。道士慘淡地望了和尚一眼,示意他伏下身來。道士跟他輕聲耳語,和尚點頭不止。突然道士身體痛苦地抽搐幾下,顯得並不甘心,想強撐著把話說完,頭卻突然一歪,斷了氣息。
和尚抱著他良久不語,黑衣人一時不敢輕易上前。
光頭和尚功夫深不可測,沒有一個黑衣人敢貿然進攻,隻能團團把他圍住,暫時相持。
和尚慢慢放下道士的屍首,霍然站起來,把圍在身四周的黑衣人全看一遍,昂然道:“抵命吧。”
話剛落音,引來一串傲慢的笑聲。和尚身影一晃,所有人眼前一花,笑聲戛然而止。再看時,他依然立在原地,手裏抓著一名黑衣人,高高托在頭頂。他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麼出手,擒住了嘲笑他的黑衣人。
後殿裏麵一直靜觀其變的伍保也看得目瞪口呆。
“今晚,老衲大開殺戒,提早超度你們這些惡人,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和尚說完把手中的黑衣人擲向他的同夥,跟著身子一轉,雙掌發力,轟地擊向身後,順勢收回,又左右擊出,一招之內已經逼退四周所有的對手。
被拋出的黑衣人在空中尖叫著飛出去,他的同夥都左右靈活地躲開,沒有一個人敢出手接著他。眼瞅著他也直挺挺地撞上照壁,瞬間沒了性命。
和尚追隨著黑衣人飛出的身影,縱身一躍,跳上照壁的牆頭,傲視院落裏的黑衣人,朗聲叫道:“不怕死的一齊上。”
院落裏的黑衣人站在那兒,一時都拿不定主意,躊躇不前。
一朵濃厚的雲朵飄浮在天空中,緩緩地遮掩住銀白的月光。院落裏的人突然都變得模糊起來,像影子一樣,越來越淡。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伍保怎麼也不敢相信,如墮霧中。眼睜睜地看著,院內這些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去的人,都像冰一樣,竟然融化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裏。仿佛,剛才根本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隻是他做了一場稀奇古怪的噩夢。
如果真的曾發生過那麼一場血腥的屠殺?為什麼八難和九真他們會無動於衷見死不救?伍保百思不得其解。
八難終於放下伍保的手腕,略顯歉意地說道:“得罪了,施主。”
伍保苦笑一聲,活動著手腕。他看了看八難,見他再沒有阻攔的意思,於是跳出殿門,拾步走到院落中央。院內空無一人,安靜異常。青磚地上還有未曾散去的水窪,升騰著蒸熱的水汽。伍保又一次走進黏稠的液體裏,體味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半夢半醒的恍惚感。
八難也踱了出來,緩聲說道:“施主,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你隻是在做一場噩夢。”
伍保迷惑地望著八難:“夢,真的嗎?”
八難點點頭,說道:“是的,一場虛幻的夢罷了。”
伍保覺得疲憊和困倦再次濃重地襲來,如水一樣漫過心頭。他此時隻想趕快找一張床,躺下來好好睡一覺。走了幾步,伍保已經瞌睡得寸步難移,身體晃了晃,鐵錘也拿不動,手一鬆砸到地麵上。他再也支撐不住,順勢也倒下來,酣然睡去。
隱約間有個人在喊他。
睜開眼,一束刺目的光照讓他一時不太適應。
天早已大亮。天氣晴好,昨夜的大雨,仿佛久遠以前的記憶。伍保努力地回想自己身在何處,腦子裏一片混亂,有種身在長安的錯覺。
青木說早上看他睡得香,不忍叫醒,這會兒該是吃中午飯的時間。
伍保終於清醒過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逃出長安,心裏不免得一陣暗自傷感。
天氣晴好,就又火一般地熱起來。本來昨晚身上的衣服已經幹透,這會兒,又被汗水浸濕。摸摸胸懷裏的織錦,安穩地係在那兒,伍保心裏寬慰許多。
八難和九真還有幾個道人圍坐在一處正在用齋飯,看到伍保進來,幾乎都衝他友好地點點頭,隻有九真狠狠地瞪他一眼。
八難和藹示意快點吃飯。伍保客氣地謝過,坐下來,吃了幾口,八難問他:“施主昨晚睡得還安穩吧。”
伍保停下來,想了想,茫然地說道:“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噩夢,夢到觀裏發生了一件離奇的血案。”
九難的臉色突然一變,停下手中的筷子,直盯著伍保。
八難笑了笑,道:“敝觀一向清靜,從來沒發生過什麼血案。貧道看施主麵有晦氣,又做如此不吉的噩夢,行事要多加小心謹慎。”
伍保抬頭看外邊日光郎朗,觀內樹木清蔥,各種陣設雖有些古舊,卻也有規有矩,哪裏有發生過離奇血案的痕跡。想是這幾日自己悲傷過度,加上奔波勞累,因此做些怪誕夢魘,也不足為奇。
伍保尷尬地笑笑,沒有作聲。無意之間,他瞥見遠處大殿後麵的照壁之上,一位身材高大的和尚,牢牢地站在上麵,目光冷峻地盯著他們。伍保不禁打了個冷戰,驚得差點叫出聲來。再仔細看時,照壁孑然獨立,上麵怎麼會有人站著呢。
匆匆吃完飯,伍保辭過八難九真眾道人,出了玄妙觀。昨晚雨大天黑,不及細看,此時,伍保回望,才得以看清玄妙觀的全貌。
玄妙觀倚南陽關外二十裏獨山而建,坐落在山的東南腳下,前麵有一條泥濘的廢棄官道通過。站在道觀外的台階之上往東南望去,遠處是一條大河。白河。昨夜暴雨過後,河水漲了許多。遙望過去,白河像一條黃色的水帶起伏不定地向東南奔流。河堤年久失修,多有坍塌。
廢棄官道上隱約可見有條小岔道通往遠處的河堤,隻是荒草營結,野蔓如蜘蛛網一般遍布,小徑荒廢時日已久,路的盡頭,河邊斷壁殘垣,似乎曾經是一處熱鬧的碼頭,不知什麼原因最終被人遺忘,做了曆史冷落的看客。
伍保哪有觀景的閑情雅致,他頂著酷暑加緊趕路。南陽關,已離他不遠了。
身後的玄妙觀靜佇在大路旁邊,參天古樹的掩映下,潮濕的熱氣籠罩中,像幻境一般地搖擺不定。伍保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生怕它在眨眼之間無故地消失不見。昨晚離奇的經曆,好像已經是久遠以前的事情,有些模糊不清了。
道觀內到底發生過屠殺沒有?如果有為什麼第二天沒有一點痕跡?為什麼八難九真眾道人會眼睜睜看著血案的發生,袖手旁觀不肯出手相助?抑或僅僅是自己的一個古怪的夢境?
伍保一時之間也理不出個清晰的頭緒。近幾天發生的巨變,讓他失去了做出一個正確邏輯推斷的能力。他苦悶地搖搖頭,決定什麼也不想,此刻,最關鍵的是得快點趕到南陽關,告訴明公伍雲召,京城發生的不幸。
近乎滅門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