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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廢 後

摩羯大魚

1

段梵音廢後這件事,是鳳靈雛先開的口。

五月末,月光黯淡,昨日一場大雨,太極殿前的海棠末路凋敝,被琉璃宮燈一照,散落一地殘紅。

零星幾點落在階上,鳳靈雛的鮮豔石榴裙掃過,隨著她步履,成了腳底泥。

靈雛恍惚一下,覺得不該是這樣,當初燦爛三月,花開成海時,誰能料到今日結局。

殿內燭火熾亮,伏案那人執朱筆看折子看得吃力,專心致誌,因靈雛攔著不讓通報,他絲毫不曾注意到有人近前。

“段梵音,”靈雛道,“你廢後好不好?我現在看你這張臉就生厭,我想走。”

段梵音聞言抬頭,直起腰,萬喜披在他肩頭的外袍就此滑落,露出底下清臒的身軀,整整三個月不見,他消瘦許多。

想必這三個月來他也不好過,但這是他自找的,再說同她也沒什麼幹係了,隔著幾丈遠,他看著她,往常翦水深眸此刻蒙著一層霧氣,長年無甚血色的薄唇更顯蒼白。

他道:“好。”未曾有一刻猶豫。

果斷得叫靈雛怔了怔,才道:“好就好。”

然後久久無話,隻剩殿內滴漏聲響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煎熬著人心。

仿佛等了一輩子那麼長。

段梵音持一紙詔書,站起來時蹣跚了一下,扶著桌子穩住身形,語氣裏含著無奈,“朕腿腳不靈便,勞煩皇後過來拿吧。”

靈雛記起昨日是下雨天。

她握了握拳,指尖掐得掌心生疼,一步步走上前。

奉天承運,皇帝昭天下曰:帝後互執怨懟,離心離德,難歸一意,今奉宗廟昭告天下,皇後鳳氏璧還璽綬,遣其自歸宗祖,從此一別兩寬,各還本道。

十年夫妻,一別兩寬,各還本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鳳靈雛走得決絕,隻餘下空蕩的風與殿前空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花落如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2

鳳靈雛走了,連夜走的。

離宮時千般低調,邁出門檻還是看見段團團等在門口。

段團團大名段玉泓,今年七歲,太子是也,她當年跟段梵音激情之下的產物。準確地說,是她非要跟段梵音激情之下的產物。

一時衝動一時爽,事後報應在誰身上誰知道。

團團葡萄似的兩隻大眼各含著兩汪淚,看上去是顆爹不疼娘不要的地裏黃,可憐弱小不得勁兒,想是已經聽說了事情經過,拖長著哭腔:“母後——”

靈雛惡人先告狀,“是你父皇先廢的我。”

團團的哭腔卡在那,這個話他沒法接,來前不是這麼排練的,思索一下,苦巴巴拽著靈雛衣袖,“那我怎麼辦?”

鬼心眼兒再多也是孩子,爹娘離婚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經曆,沒什麼經驗,心裏慌得沒有章程,“你走了還回來嗎?你不要父皇,也不要我了嗎?”

靈雛點點頭,“誰叫你除了是一般小孩兒,還是一國儲君,從你出生那一刻,我就把你上交國家了。”

團團淚流滿麵,“那太子我不當了行不行,你就帶上我嘛。”

靈雛歎口氣,揉搓著他小腦門也是滿心不舍,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她最後還是狠心咬著牙,將段團團推了出去。

“就給你父皇留個念想吧,已經走了一個我,若是連你也走了,團團,你這是在要他的命。”

——

段團團眼睜睜看著他親娘越走越遠,背影透著由來的颯爽幹練。

少頃,一隻纖瘦修長的手按在他稚嫩肩膀。

團團揉揉眼,帶著最後的希冀,“父皇你去追一追母後好不好?追上了哄一哄,等她消氣就會回來了。”

段梵音看著自己垂落的衣擺,兩條腿自膝蓋以下,一動就是鑽心的疼,他能堅持從太極殿走到這裏已實屬不易。

他有些淒楚地笑道,“對不起,父皇追不上。”

其實……她走了也好,鳳靈雛本來就是天際不羈的飛鳥,自由灑脫,張揚美麗,是他禁錮了她十年,如今該放手了。

段梵音低頭看著團團,“聽說你想隨你母後走?”

團團:“我……”

“那你去吧。”

團團:“……”

團團受不了這二次打擊,“父皇,母後不要我,您也不要我了?”

“嗯,”段梵音點點頭,溫和的眸子注視著他,“不要了。”

3

六月中旬始,帝都又迎來雨季。

朱雀街甲字八號半個月前開了一家小酒館,老板娘隻喝不賣,這天傍晚大雨稍歇,團團邊摘小蓑衣邊拍門,“娘,我要飯回來了!”

開門的鳳靈雛:“……”

團團心裏有口惡氣她曉得,故此跟來時她也沒有再說什麼,好吃好喝的當個祖宗一天三頓供應著,還有左鄰右舍的小朋友陪他玩耍,大雨天都要下河摸魚。

鳳靈雛看著門前站的泥猴兒,衣裳是看不出本來麵目了,鞋還丟了一隻,頭發散亂過了,又被哪個小朋友胡亂編個狗尾巴草綁了起來……

鳳靈雛深深吸一口氣,段梵音要是知道自己精心養大的小玉團子短短半月就混成了個要飯的,非得跟她拚命不可,想到這裏一把薅起團團。

洗洗涮洗洗涮,團團邊嚎邊在浴桶裏畫圈躲,“嗷嗷嗷,疼疼疼,娘你輕點搓!”

鳳靈雛捧著他臉端詳,“你說說你,統共就出了三天太陽,你怎麼還能給曬黑了呢?”回頭怎麼給段梵音交代。

這時候響起敲門聲,靈雛還沒反應過來,團團已經像個魚雷般從桶裏炸了出來,衣服都顧不上穿,捂著自己關鍵部位一路飛奔,“是父皇來接我們啦!”

開門,門外一張經年飽受關外風沙摧殘的臉,漢子威猛挺拔,抬手道:“團……”

團團一把把門拍上。

靈雛跟在後頭出來,心裏懷著忐忑,“是誰啊?”

團團一臉失望:“哦,是舅舅。”說完,打了個驚天噴嚏。

靈雛:“……”

靈雛:“舅舅就可以關門外了?!”

團團小嘴一癟小腦袋一扭,帶著“非父皇勿擾”的心情,哆嗦著回去自己穿衣服去了,誰也不理。

——

一張舊桌兩壺酒,關外消息閉塞,等鳳將軍知道再趕回來,大半個月過去,但這也不耽誤鳳不歸朝自己妹子發火,“從宮裏搬出來不知道往家去?我鳳府簡陋,盛不下養尊處優慣了的皇後娘娘了?”

“還有團團,我的天你敢還把他也帶出來,是不是生怕陛下不跟你拚命。”

鳳靈雛光喝酒不說話,默默迎承著她哥的怒火,默默道:“團團是他做主讓跟我出來的。”

鳳將軍噎了噎,忽然想起了什麼,鷹一樣銳利的眼睛盯著靈雛,“妹子,你跟哥交個底,你是不是在外頭有人了?”要不然陛下何至於廢後。

靈雛的下巴砸在酒壇子上。

過了半晌,道:“廢後的詔書是我主動向段梵音討的,你放心,不存在誰有外遇,我倆是和平分手。”

“為什麼?”

“為什麼……歸根結底,就是不愛了唄。”鳳靈雛喝幹壇子裏最後一滴酒,豪爽起身,“哥,這件事你別管了,邊關守將無詔私自離營可是死罪,你還是快走吧。”

“無論如何,”鳳將軍也跟著起身,“你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始終不方便,還是搬回家住吧。”

靈雛:“呸,你才是寡婦,死了丈夫的才叫寡婦,你妹我是資深美少女。”

鳳將軍:“……”

“再不走舉報你了啊。”

鳳將軍:“……”

鳳將軍走之前欲言又止,“你跟陛下鬧成這樣,是不是跟杜微雲有關?”

靈雛開封新酒的手狠狠一頓。

4

杜微雲……想起這個名字,指尖都似帶著灼熱的痛意,三個月前杜家那場大火至今還是京都百姓飯後的談資,提起來人們會說一句,“好慘呐……”

杜家老少三十六口,家主杜微雲被判斬首,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兩歲嬰兒,男的充軍女的賣當官妓,百年寧國公府最後落得查封抄家。

鳳靈雛抄劍斬斷了椅上龍頭,在軍機閣一幹老臣的驚懼目光中,橫劍直指高座之上那人,眼睛裏冒著火,“段梵音,你有必要做這麼絕嗎?”

都說了團團中毒是個意外。

起初是團團央著靈雛,“母後母後,你就帶我出去看看嘛。”

他也想知道母親口中的“大漠孤煙直”“落霞與孤鶩齊飛”是什麼樣子。

春季裏漫山遍野的花開,夏季雨打芭蕉,萬千竹林海與風同嘯,秋天大片大片的田野,麥子金黃,風湧成浪,冬天萬景鳥飛絕,老漁夫獨釣寒江雪,天地都皚皚……

每當說起這些的時候,母親眼中會有光。

靈雛被團團求得不耐煩,“這些光景哪能一時都看完,何況有些京都根本看不到,你若非要出去,母後最多帶你到夜市擼個串。”

其實是她自己想出去,宮闕再大也有看夠的時候,段梵音忙於國事,不能整日陪她,還不肯納妃陪她宮鬥,白浪費她一身武藝和果敢機敏。“無聊”二字是鈍刀磨肉,她可不得消遣團團。

母子二人喬裝一番,溜之大吉。

夜市迎來一對“鄉巴佬進城”式母子,看什麼都新鮮,看什麼都好吃。

團團糖葫蘆在手,天下他有,走著走著發現母親不對勁,抬頭,鳳靈雛怔怔站在原地,手中的驢肉火燒都不香了,看著眼前人。

而眼前那人金冠朱衣,燦煥桃花眸炯炯,張開手臂擋在靈雛前頭。

靈雛沒想到能在這市井之地遇見杜微雲杜侯爺,隻是隱約聽說他前段時間受了調令離京,於是扯個話頭,“幾時回來的?我在宮裏憋悶死了,也不找我去敘敘舊。”

杜微雲近前一步,“三天前,數次遞了牌子想見你一麵,都被陛下擋了回來。”

“哦。”就段梵音那個小心眼,靈雛絲毫不意外。

但人生處處有相逢,偶遇上了就是個驚喜,於是團團看著多了個怪叔叔與自己跟母後同行。

貪玩誤了回宮的時辰,沒進長安門就看見段梵音等在那裏,月光下拖出長長一道孤影。

靈雛有些些心虛。

段梵音看她一眼,“團團還小,經不得這般玩鬧,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接過團團,靈雛觸到他手,“你手怎麼這麼涼!”

段梵音沒搭理,抱著團團轉身而去。

還是萬喜跟在身後捅捅她,“陛下酉時就在此等著了。”

春初的冷風吹了兩三個時辰,怪不得。

“娘娘下次再跟侯爺幽會,能不能避著點人。”

靈雛踢了他一腳,你他麼見過哪個已婚婦女跟人幽會還帶孩子的?

她和杜微雲清清白白用不著避人,靈雛理直氣壯。

理直氣壯把嘗到出宮甜頭的團團拐走帶著出門,或許是京都太小,或許是靈雛太背,她總能恰如其分邂逅杜微雲。

她瞄瞄後頭暗衛影子一閃,很好,段梵音開始派人跟蹤他了,夫妻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

靈雛是個吃軟不吃硬,越挫越勇的性格,索性光明正大領著團團去到寧國侯府做客,這塊地方她小時候常來,一點不陌生。

她就是要讓段梵音看看,做人不要心思太重。

團團也很喜歡寧國侯府,那個杜叔叔會當大馬給他騎,送他小馬駒,領他放風箏,他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終於,那天回宮以後,團團半夜開始上吐下瀉,昏迷不醒。

太醫說,太子中毒。

靈雛聽到消息趕到東宮,看見團團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小臉煞白。

段梵音坐在床側,握著團團手,臉色沒比團團好到哪去,望著她的眼睛又陰又冷,生生把靈雛撲上來的步伐凍住。

她手足無措站在那裏,“對不起,我……”

團團是段梵音的心頭血,靈雛時常有種錯覺,團團是他自己懷胎自己生下的,跟她這個當娘的一點關係沒有。

許是當年一碗到了靈雛嘴邊的落胎藥讓他心生了寒意,抱著她的手都是顫抖的,“求求你靈雛,留下他好不好?千難萬難我們一起扛過去。”

那時候他還是靜王,封地上傳開了天花,聖上下旨封城不許所有人出去,他孤身帶著幾個親隨前往送藥,她要跟著去,他不肯。

她當時隻有一個念頭,此去前路生死未卜,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要活了,這時候留個孩子做什麼?再者太醫也說了,就算大人能挺過去,孩子多半不行,多少嬰兒因為那個病,胎死腹中,連個出生的機會都沒有。

孩子可以再有,段梵音才是唯一,他赴死的路上得有她。

段梵音知道她偷偷跟著去的時候,都快氣瘋了,知道她不想拖累他,要把孩子偷偷打掉的時候,又快氣瘋了,她後來時常覺得段梵音之所以身體那麼不好,都是她一次次氣出來的。

她知道錯了,打死不改。

團團出生以後大病小災不斷,都是段梵音在照顧,事事不肯假手於人,就連靈雛要上手都不行。自從她有一回拎著團團玩,給團團手臂玩脫臼了,好一段時間,段梵音看她都跟看仇人一樣。

當初她要死要活要嫁給段梵音的時候,做夢她都想不到還有跟自己兒子爭寵的那一天。

現在可好,團團中毒了,生命垂危。

5

靈雛親眼看著萬喜帶著禦林軍把守在了自己寢宮前,“陛下有旨,皇後娘娘這段時日還是在宮中靜思己過,不要隨意走動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靈雛怒了,“團團也是我兒子,我能不心疼?放我出去!”

萬喜歎著氣,“娘娘,您樣樣都好,就是從不把陛下說的話放心上,那日陛下分明警示過您,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您何必明知故犯惹他生氣。”

他又道:“太醫在小殿下的嘔吐物裏,檢驗出了帶毒的桃花糕,陛下說,要讓罪有應得之人,付出代價。”

桃花糕,她不記得團團是不是在侯府裏吃過桃花糕,拍著門道:“此間定然有誤會,你放我出去我跟陛下解釋,杜微雲他不會的!”

萬喜深深看她一眼,兀自走了。

靈雛等了五天,等來團團轉危為安,等來寧國公府滅門的消息。

聽說杜侯爺拒捕,寧可拚著玉石俱焚,將國公府付之一炬,連同自己。死前還在高呼今上昏庸,構陷忠良。

靈雛隻來得及看到一地灰燼,斷壁殘桓,昔日的繁華盛景不複。官兵拖著哭哭啼啼的人群走過,國公府的老夫人雙目充血,拚力掙脫出桎梏,龍頭拐杖狠狠敲在靈雛背上,“妖精!都是你,你知不知道他為了等你,至今未能婚娶。如果不是你,我杜家何至於此!我雲兒何至於此!”

“我死後必狠狠咒你,咒你生不得善終,死不得好死,你連同你至親至愛,皆不得好死!”老婦人就此撞倒在她腳邊焦黑石柱,血濺濕了她鞋子。

又是一條人命,加上杜微雲,兩條了,身後是哭成一團的人群,從這刻起,會有更多的人命。

拜段梵音一句話所賜,就因為他要為他的兒子討一個代價。

可是國公府的老侯爺救過靈雛的命。

那年上元極樂夜,沁水河畔的畫舫頭挨著頭,密密麻麻排了一長河,岸上也是人。

靈雛也是七歲年紀,跟著哥哥出來看煙花,不小心被推搡的人群擠下了河。

一隻寬厚大手將她撈了起來,穩穩托上岸邊,事後方知那是寧國公杜明鏡。

次日鳳老將軍親自馱著女兒上門道謝,杜老侯爺也是軍人出身,與鳳老將軍一見如故,當即把酒言歡,最後鳳將軍喝嗨了,大著舌頭指著鳳靈雛,“這樣,我閨女將來就是你閨女,等她長大了叫她好好孝敬你。”

“我缺人孝敬麼,瞧不起個誰!”寧國公也醉得不輕,走兩步拎過院子裏玩泥巴的小破孩兒,“孩子這玩意兒我也有,雲兒,叫人!”

杜微雲:“爹,你把我提倒了!”

鳳將軍哈哈大笑,摟過杜微雲親了兩口,胡子紮的杜雲微雲嗚哇直叫,“好小子,叫嶽父!”

就這樣,兩個孩子大眼瞪小眼,看著醉鬼老爹們給他們結個了親,盡管睡醒一覺都忘了,誰也沒想起來,鳳靈雛沒忘,但是不在意,她爹喝醉了荒唐事常有,從頭到尾,隻有杜微雲一個人認了真。

從此寧國府成了鳳靈雛第二個家,杜微雲是她青梅竹馬欺負長大的兄長,十六歲上寧國公病逝,靈雛還給他戴過孝。

老侯爺臨死前拉著靈雛不放心,“雲兒這孩子啊……都是我沒教好,將來杜家交予他手,若有個什麼,您看在我老頭子的麵上,幫襯他一把。”

靈雛重重點頭。

保全杜家,是她對老侯爺許下的諾。

而今,什麼也不剩。

6

三尺寒霜劍橫在段梵音頸上,雪白銀麵映出他臉蒼白如紙,衣不解帶照顧團團五個日夜,使他心力憔悴。

事是議不成了,李閣老帶頭退出殿外,留帝後二人對峙,勢同水火。

段梵音側側臉,脆弱肌膚沾了劍鋒,頃刻流血。

曾經陪他赴死的人,現在為了別的男人來要他的命。

他一動,劍立時又切進三分,明顯的,鳳靈雛的手抖了起來。

段梵音歎口氣,聲音裏聽不出情緒,“團團醒了一直找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為什麼?”靈雛問,“事情還沒查清楚,何必要趕盡殺絕?”

“你想要怎麼清楚?”段梵音冷笑道,“拿出證據來?就算我把證據拿出來都擺在你麵前,你肯信嗎靈雛?還是等團團死在你麵前,你才要開始後悔?”

鳳靈雛一怔。

“是,我就是公報私仇,我就是不忿杜微雲妄想跟你舊情複燃,我就是要他死,我就是要他杜家滿門陪葬,他寧國府永無翻身之日。如此,你滿意了?”

她從沒看過這樣的段梵音,由來都是她吵她鬧她發火,段梵音生氣到極點也就是不說話,一個人悶坐著不理她而已。

非得靈雛親親抱抱才能好。

此刻,他眼神冷漠戾氣滿身,“我告訴你鳳靈雛,你不要我了可以,但誰再敢傷害團團半分,我誅他九族。”

因為團團是她留給他最珍貴的禮物,唯一的禮物。

老夫人敲在她背上那一記火辣辣地疼,提醒著靈雛眼前人做過什麼,“段梵音,原來你不信我。”

靈雛揮劍,兩人之間的禦案斷作兩半,寒光一閃,劍插在地上,嗡嗡作響,她轉身離去,將杜家老小做主安頓在宮外別苑,從此三個月,再沒跟段梵音見上一麵。

最後一次見麵,是要跟他決裂。

帝後離心離德。

——

鳳靈雛飲完最後一口酒,上床摟過團團呼呼大睡,睡著睡著感覺不對,懷中的小人兒越來越燙。

白天淋了雨,晚間還光腚亂跑,夜間成功發了燒。

靈雛一下慌了神,“團團,團團!”

團團被她晃得不舒服,哼哼唧唧,小手伸出來,“要父皇抱。”

靈雛把他手摁回被窩,取了傘出門。

三更的雨濕冷尤甚,出來時才想起沒提燈,靈雛隻記得藥堂的大體位置,咬牙摸黑往前探路。

不知道走了多久,耳邊是婆娑冷雨,腳下是泥濘土路,她心裏想著團團,慌得一批。

猝不及防腳下絆了一跤,沒有如意料中摔個狗啃泥,一個精壯漢子扶住了她。

麵前停了一輛馬車,車簾半掀,透出裏頭融融的光,一個聲音帶些清冷,帶些溫和,“夫人這是要往哪去?”

鳳靈雛愣了好一會兒,道:“我家孩子病了,要去請大夫。”

“那正好,”趕車的漢子一臉“喜相逢”,“我家先生就是,剛出診回來,不如……”

話沒說完,靈雛自發掀開車簾上了車。

漢子:“……”不是,現在的離異婦女都這麼好拐嗎?

車內幹燥溫暖,擺設裝置無一不精巧,甚至角落裏還燃了名貴安息香,靈雛沒好意思把腳直接往裏帶,將沾了泥的鞋子脫在外頭,爬進去坐好,才正經打量對麵的人。

那人淺灰青長袍罩著單薄腰身,長發溫順落在身前少許,皮膚白皙長相普通,唯一雙眸子盛著燭火光,熠熠生輝。

他對靈雛淡然一笑,遞過一盞熱茶。

靈雛毫不客氣接過喝了,“先生如何稱呼?”

那人道:“在下林立。”

“哦。”

7

馬車似乎知道主人焦急的心思,跑得飛快,不一會兒到了靈雛的小酒館。

林立先下了車,靈雛方要提起鞋來穿,忽然發現自己騰了空——林立將她打橫抱起,快步進門,低頭對上靈雛驚詫的眼神,他麵不改色心不跳,“給小公子診治要緊。”

很好,理由充分言辭相當,這波她給一百分。

林先生猶如神仙下凡,當真是奔著診病來的,靈雛眼看著漢子提上個一看就很貴的藥箱,裏頭常用藥材器具一應俱全。

他給團團把了脈紮了針喂了藥,末了遞與靈雛一壺藥酒,“給小公子擦身用的,四個時辰一次,直到他退燒為止。”

“哦。”靈雛接過,坐在床的另一側,猶豫著拉開被子,團團剛安穩了些,猝不及防接受了親娘一頓鐵砂掌,疼得夢裏都能哭出來。

毫不留情,那隻酒壺就被林立搶了回去,“還是我來吧。”

“那我去給你倒杯茶。”靈雛頂著心虛,火速閃了。

林立給團團擦了身子,團團舒服得直哼哼,迷迷糊糊抱著他手不放,呢喃道:“父~皇~”

林立盯著他明顯黑了兩個色號的小臉,無奈拍了拍他胸脯,低聲道:“睡吧。”

靈雛倒茶回來,恰好看見林立一隻手還在團團身上,空著的另一隻手慢吞吞揉搓著自己膝蓋。

她想了想,出門去,問門口蹲守的漢子,“我見你家先生腿腳不舒服,你車上可有碳嗎?”

銀絲炭,皇家專用那種。

漢子與她麵麵相覷,搖頭。

靈雛:“這個可以有。”

漢子:“這個真沒有。”

靈雛:“……”

她回去打了一盆熱水,連帶兩塊熱毛巾,二話不說蹲下,脫靴脫襪挽褲腿一氣嗬成,將林立雙腳紮進水裏,滾燙毛巾焐住他膝蓋,動作簡單粗暴魯莽。

林立受寵若驚,不自在往後縮了縮,“你……”

“別說話,我夫君以前也有這毛病,熱敷一下能好些,”靈雛沒好氣,“這種陰雨天你就不該出來瞎跑,你怎麼不問我夫君去哪了?”

林立薄唇抿了抿,“那你夫君去哪了?”

“死了,所以我現在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就不留你在此過夜了,泡完腳你就走。”

“……”林立點點頭。

屋子裏熱氣騰騰,窗外雨聲瀝瀝,此時聽來竟莫名祥和,使人覺得平靜安寧。

又或許能安人心的從來不是四周景色變化,而是身邊坐了個什麼樣的人。

比如說團團,抱著林立一隻手睡覺都老實了,跟她睡一晚上能起夜八回,娘的這都能有差別待遇,讓她這個親娘的麵子往哪擱。

靈雛忍不住瞪著林立,他原本閉目養神,感受到她目光睜開眼,道:“你倒的茶呢?”

靈雛:“……”

被她伺候起來上癮是怎麼著?

雖然好氣,但還是去倒了茶。

然後靈雛就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8

醒來時天已大亮,團團在她身邊睡得好好的,摸摸頭,燒也退了。

靈雛舒出一口氣,總算是放了心。

爬起來想著給團團做個愛心早飯,目光觸及床前,嚇了一跳,“你怎麼還沒走?”

林立還維持著昨夜的坐姿,一動不動,“你睡得那般熟,如何還能起來給小公子擦身,所以我才留了下來。”

靈雛有些不好意思,“你照顧了他一夜?”

林立看她一眼,心說確切的是照顧你們,你踢被子的次數可比團團多,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點點頭。

“既然小公子沒事,我也該走了。”說罷起身,晃了兩晃,跌坐回去。

靈雛心裏一驚,趕過去扶他,“什麼情況,你沒事吧?”

林立擺擺手,闔眸適應了一會兒,“無妨,可能是坐久了有些頭暈。”

“逞什麼能,”靈雛不由分說將他按住,扶他上床,“臉色這麼差還熬夜,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林立掙了兩下沒掙動,也就由著她去了,他如今身體狀況確實也經不起折騰。

靈雛將被子替他蓋上,強迫他閉眼,“睡吧,我……我兒子團團在這守著你。”

林立:“……”

他是被一隻小手戳醒的,睜眼一看,鳳靈雛不知到何處去了,團團趴在床裏側,兩隻眼睛亮晶晶,“你是我娘給我找的後爹嗎?”

“……”

林立的眸子眯了起來,“你娘說要給你找個後爹?”

團團點頭,“我娘說了,女人大好年華就那麼幾年,既然我爹無情她便也無須有義,趁著自己還年輕,得趕快給我找個後爹才行。”

說著抱起手臂,活脫個欺世小霸王,用極挑剔的目光將林立上下都看了一遍,“這位叔叔,就算你登堂入室了也別得意,我娘要給我找後爹需得過我這一關,不瞞你說我家裏有皇位要繼承,一般的爹我瞧不上。”

趾高氣揚,勁勁兒的。

林立蹙眉在他額頭輕敲了一記,“誰許你這麼說話的?”

團團捂著腦袋,“隻有我親爹才能這麼敲我!”

林立點點頭,又敲一下。

團團安靜了,呆呆看了他一陣,忽然狡黠一笑,“叔叔,你完了。”言罷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捂頭開嚎,“我滴個娘啊你快來看看!這裏有人打我!!!”

鳳靈雛拎著鍋鏟風一樣而至,團團演技爆棚,指著林立,“就是這個叔叔,他趁你不在虐、待、我!”

靈雛看看他腦門上並不存在的傷,再看看吃癟的林立,忍不住哈哈大笑。

天道好輪回,你也有今天。

團團在她的笑聲中反應神速,當即對林立,“看,我娘都被你氣傻了,你快消失不要再來,不然我娘笑完了打你哦。”

林立:“……”

團團排外的心情他可以理解並隱隱約約還有點支持,但這個成事的手段未免不入流,謊話栽贓張口就來。

他從前誠實端方的小太子,林立眉間鬱色愈發深重,“近墨者黑。”

靈雛笑著笑著感覺不對,張嘴欲要解釋,被林立領著,一言不發送到了門口。

林立在她麵前把門關上了,回過身來望著團團,“叔叔跟你談談。”

團團:“???”

9

這一談就是花落立黃昏,窗外梧桐雨滴,靈雛實在忍不住,踹門進去,“教育孩子也得吃飯啊。”

屋裏頭團團端坐桌前,老老實實寫檢討並日前落下的功課,林立揉著眉心掩下疲倦,對她道:“團團吃了房裏的點心,餓不著。”

靈雛認認真真看著他,“我說的是你。”他向來不愛吃甜食,所以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

林立一愣,垂眸並不承她這份情。

靈雛要去盛飯,猝不及防被他攫住了手腕,林立麵無表情,“後爹是怎麼回事?”

靈雛:“……”

八字沒有一撇兒的事,不過是鄰裏大嫂隨口提了一句,哪知道被團團聽進去了。

話到了嘴邊,靈雛偏要再嘴硬一回,“就是給團團找個爹唄,省的我們孤兒寡母被人欺負去了。”

林立不置可否,轉而摸了摸團團發頂,肅聲道:“好好寫,寫完了交給你娘親看。”

說完起身道告辭。

一日時光團團被他製得服服帖帖,扯著他袖子不放,“叔叔我送你。”

眼看林立要上馬車,不顧下雨,小跑著追上去,央求道:“叔叔你能再打我一次嗎?”小手牽引著他手放在自己腦門上,小心翼翼補充,“就像白日那樣。”

每每他犯了錯,父皇就是那麼教訓他的,團團十分地想念,想著想著就流下了淚來,這回是真情實感,“我娘還從沒給別的叔叔做過飯,我直覺就是你了,你過門之後要對她好,這樣我以後流浪起來也無憾了。”

林立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傾傘將他嚴實護住,“你為何要去流浪?”

團團小臉皺成一團,哭得天崩地裂,“父皇也不要我了,我娘這頭有了新家,之後會有別的小弟弟小妹妹,我就成了多餘的,就算我娘不說,我自己心裏得有數,不能給大人添麻煩……”

於是決定獨自浪跡天涯,沒人要的孩子早當家,努力當一顆堅強的好白菜。

林立給他哭得眼淚險些也跟著下來,去掰團團牢牢抱住他大腿的手,掰不開。

他沒想到團團能傷心到這個地步,歎了口氣,伸手撕下腮邊一張薄薄臉皮,露出本來麵目。

團團直了眼,片刻之後大為驚喜,撲上去,“父皇!”

段梵音抱著他,溫聲道:“父皇沒有不要你,之所以讓你跟著你母後,是因為比起我,你母後更加需要你,團團,她雖然平日不說,但她很愛很愛你,你要知道。”

團團點頭。

“好了,回去吧,父皇要走了。”

團團頭搖成撥浪鼓,“就不能多留一晚,明日再走嗎?”

鳳靈雛站在門口,看這倆人上演父子情深,團團趁著段梵音不注意,朝她擠眉弄眼。

這戲精孩子,分明像她一樣,一早識破了林立身份,就是不說,將他父皇拿捏得死死的。

靈雛翻個白眼,翻到一半發現段梵音在看她,連忙倚門回首,柔弱扶門框,淒婉楚楚,“要不,留下來用餐飯?看在團團麵上。”

團團麵子大,左牽爹,右牽娘,一頓家常便飯讓他吃出了滿漢全席的滿足。

飯後對著一碗藥犯了愁,企圖逃脫又被靈雛揪著後領拎了回來,“喝完再走。”

“……”團團求救的目光望向幫著收拾碗筷的段梵音,後者看也不看他,“聽你母後的。”

團團欲哭無淚,自己這碗苦藥不能白喝,討價還價,“那父皇,我要是乖乖喝藥,你能和母後一起陪我睡覺嗎?”

段梵音下意識去看靈雛,靈雛也正好看著他,目光含著希冀。

他輕聲道:“可以考慮。”

團團將藥一口悶,自己去洗漱了,爬上床蓋好被被,指揮道:“團團睡中間,母後睡裏邊,父皇睡外邊,來來來大家動起來,不要不好意思。”

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

靈雛段梵音:“……”

團團把爹娘的手交疊放在自己胸前,“叭”親一口這邊,再“叭”親一口那邊,閉眼假寐不過一刻,忍不住縮回被窩偷笑,絲毫不知身兩旁的爹娘一個僵硬過一個。

無話可說時,窗外的雨都聽來惱人。

靈雛的手溫熱,被段梵音微涼的手覆著,睡意全無,忍不住側過臉去看段梵音,見他與團團挨著頭,眸子輕闔,麵容安詳,在床頭燭火微光中,如玉一般。

耳邊是他均勻的輕微呼吸,看著看著一顆心莫名就靜下來。

她看得太久,他小扇似的長睫顫了顫,睜開眼,對上她。

靈雛:“……”

手不由自主往後抽,被段梵音握住。

靈雛這輩子毀就毀在了自己這張嘴,心下明明悸動,嘴上就是不饒人,譏笑道:“陛下自詡光明磊落,怎得這回竟不敢以真麵目示人?”

段梵音不答,隻是看著她。

她說完反應過來,半個月前自己放過的狠話言猶在耳,“段梵音,你廢後好不好?我現在看你這張臉就生厭,我想走。”

所以他才換張臉來見她。

“靈雛。”段梵音開口,眸中除了她,還有微弱火光,明明滅滅,一瞬間黯淡下去。她心莫名一揪,要爬起來挑燈芯,忽聽段梵音道:“對不起。”

靈雛頓住。

“團團出事你也擔心,我不該在你最擔心的時候把你關起來,也不該朝你發脾氣,我……”幽幽的一聲歎息。

靈雛很久沒出聲,段梵音伸手,在她臉上摸到一指尖的濕冷。

他曾發過誓的,此生不讓她難過,他食言了。

他還曾許諾,要與她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靈雛奔下床,把睡熟的團團連帶被子卷卷卷,往隔壁臥房一扔,房門一鎖,將半起的段梵音重新推倒,自己撲上去吮住那帶著涼意的唇,不死不休,直到嘗到一絲血腥,才喘著粗氣放開段梵音少許,頭抵在他額間,偎貼住那羸弱許多的胸膛,咬牙切齒,“段梵音,我討厭死你了。”

隨手扯落床帳上的合歡扣,散落一室旖旎。

10

團團不知道親爹何時走的,起床以後隻看見自己親娘穿起了平日裏最不愛的立領罩衣,將脖頸遮得嚴嚴實實,臉上的癡漢笑從早上維持到午間。

團團試探著問:“娘啊,你跟父皇算是和好了嗎?”

靈雛道:“算是吧。”

團團雀躍了,“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靈雛:“他說了,我沒答應。”

團團:“……”親娘的心,海底的針。

捧著團團的苦瓜臉,靈雛笑道:“再等四天,四天後是他壽辰,到時候我們再回宮,給他一個大大大的驚喜。”

她都想好了,到時一定給團團做一身新衣,把團團打扮的喜氣洋洋白白嫩嫩,好模好樣領回去,每想到這裏就不自覺揚起下巴,看,她把團團照顧的多好,誰說她不會照顧孩子的。

既然她能照顧好團團,就一定也能照顧好段梵音,她再不惹他生氣了。

她還要親手做個禮物給他,不求最貴,做工最好也忽略不計,重要的是一片心意,想來想去,她做一副護膝。

段梵音的腿每到雨雪天氣就犯疼,嚴重時路都走不了,那也是為她留下的病根。

他們成婚第二個年頭初夏,匈奴犯境,她父兄都被圍困邊城生死不知,朝廷營救無望,隻好放棄。她一個衝動跑去邊疆,誓要與父兄同進退。

是段梵音在先皇每日上下朝必經的濕地上跪了好幾天,腿就是這樣跪壞的,最後求得先帝鬆口,派了一小支援兵給他,他冒著雨發著燒,千裏領兵帶她回家,不僅救了她父兄,還有餘下將士和邊疆十三城百姓。

那一次,段梵音去了半條命。

靈雛始終記得自己絕望站在破敗城牆上時,第一眼看見段梵音他的眼神,那是寶劍出鞘,終於難掩其鋒。

她的夫君,她一眼認定終生的男人,從來不是帝都繁花霧柳溫養出來的閑散王爺,他有手段有胸懷,文治武功,他最終能坐上那個位置,當之無愧。

說來是她配不上他,他那樣的性情,斷不會為了吃幾回醋就置整個杜家於死地,是她一時氣極急著跟他翻臉,倘若當時能多問上一句為什麼。

團團天天盼,掰著手指頭過日子。

兩天,三天。

第三天傍晚,傳來匈奴去而複返,大軍壓境,今上要禦駕親征的消息。

靈雛又一次被萬喜帶著禦林軍,堵住了門。

小酒館裏酒壇子摔了一地,室內是醺人的酒香,靈雛舉起最後一個酒壇狠狠砸過去,“段梵音他到底拿我當了什麼!”

酒壇呼嘯著從萬喜耳邊擦過,萬喜麵不改色,拱手道:“心上秋,眸中雪,扇底花,西窗月。”

“……”靈雛怒道:“你說人話!”

萬喜默一默,“陛下沒你不行。”

袖子驀然被扯了一下,團團瑟瑟躲在牆角,“萬爺爺,那我呢?”

萬喜握著他小手,“你是他的命。”

團團眼裏有埋怨,“那他不要我?”

萬喜一歎,“他已經把命給你了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靈雛猛然揪住了萬喜另一邊衣袖,“這話幾個意思?”

“我以為您知道,”萬喜也驚訝,“您沒發現陛下如今視物極為困難嗎?”

“……什麼時候?”

“三個多月前,小殿下所中之毒無解,隻能找一血親慢慢轉移,不是您就是陛下,所以他才關了您五天,哪知道您……”

哪知道她拿劍架在他脖子上,當著臣子的麵給他難堪,口口聲聲要為杜家討一個說法,明明他中著毒,瞧她都有虛影,明明他國事一大堆,還憂心著團團。

三個月的老死不相往來,她逼他寫廢後的詔書。

萬喜道:“杜微雲這毒,就是衝著陛下來的。”

靈雛點頭,聲音低微到幾乎聽不見,“我知道,現在才知道。”

她從前,最愛他一雙眼。

那年季春三月,蘭府海棠開得熱烈,遠遠望去豔繁如雲,蘭府的老太君過壽,當小輩的都來討個彩頭,她在席間吃了幾杯果子酒,尋個縫隙偷跑出來散酒。

夜間華燈三千,火樹銀花,如散落了天上星辰在身邊,處處亂人眼。

不知不覺,誤入了繁花深處迷了路,酒勁上來,越發迷糊,天旋地轉,感覺有人托了自己一把,她抬眸,看清了眼前人,從此再沒挪開眼。

段梵音時年二十歲,弱冠之齡,已是風華壓過花團錦簇,她將他一雙秋水明眸看進眼中,那裏頭裝著空蒙香霧,崇光泛泛,並一個臉頰紅透的她。

她當時隻有一個想法,“這麼好看的小哥哥,再不搶就是別人的了。”

身子一沉壓倒殘紅無數,落花是最好的胭脂,掩得兩人滿身都是,他的手還落在她腰上,穩穩地護著。

她借著酒勁兒,撒得一手好癲狂,“小哥哥,你占我便宜。”

段梵音從沒見過如此大膽奔放的姑娘,那一雙眼睛很快渡上一層羞赧,邊抽手邊道歉,待要起來,被鳳靈雛勾住了脖子。

她帶著他原地滾了一圈兒,壓在他身上,“不要緊,給我輕薄回來就好。”

悠然起了風,飄墜猩紅萬點,不知是誰先生了心動。

11

後來鳳靈雛追段梵音追了一年。

這樁婚事杜微雲不同意,“靈雛,你不過是愛他身份尊貴,等我將來有一日……哼哼。”

“胡說,我開始喜歡他,是因為他眼睛好看。”

他沒談過戀愛他不懂,靈雛初識段梵音,連他姓名都不知,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那是靖王殿下。

靈雛被鳳老將軍追著打,讓她換個人愛,天潢貴胄,那是他們招惹不起的人,一入宮門深似海,就靈雛這個邊疆長大、回京也是撒歡兒散養的姑娘,他怕靈雛活不過三集。

靈雛不幹,來年開春,親自跑去問段梵音,“你再不開口說娶我,我就去嫁杜微雲啦!”

第一次,段梵音與她著急,“你敢。”

是他攜著她手,去跟鳳老將軍言諾,一生一世一雙人,“請老將軍放心,我與靈雛此生同心,寧她負我,我不負她。”

十年夫妻,他給她行事由我,任情任性,甚至是自由,他知道她是向往天空的飛鳥,是因為愛他,才深鎖宮闈。

他說不負她。

到頭來杜微雲奪走他一雙眼,就因為她喜歡。

萬喜道:“杜微雲給太子下毒隻是罪其一;其二,勾結匈奴犯我國土,是為叛國,他沒死,那日引火自焚是個脫身的幌子。”

靈雛道:“知道了,得罪。”揮手劈向他後頸。

萬喜緩緩倒地。

團團上前摘下他腰牌遞過來,“怎麼樣母後,我這招掩護打得如何?”

靈雛:“兒子斂一斂神通吧,你都快成精了。”

團團揮手送親娘走,“幫我給父皇帶句話,團團再也不嫌他嚴格了,團團以後都聽話,”說好不哭,還是紅了眼,“團團乖乖在家等著你們回來,等父皇回來以後,團團做他的眼。”

“有你母後我呢,還輪不著你。”靈雛在他腦袋上狠狠親了一口,甩甩頭,假裝眼角的淚水不存在,揚長而去。

12

一騎絕塵,邊關的風烈烈,吹不散那馳騁女子心頭悲愴與熱血。

大爺的段梵音要是敢有個三長兩短,她要他好看。

鳳將軍攔下偵察小兵的弓弩,“等等,那好像是我妹。”

不眠不休連番趕路,靈雛一把身子骨幾乎散了架,下馬時腿都是軟的,鳳靈孤扶了她一把,“這特麼叫沒感情了,不愛了?”

“愛,愛得死去活來,”靈雛吐出一口進嘴的風沙,死盯著她哥,“我男人呢?”

鳳將軍一激靈。

被重重把守的主帳靜悄悄,軍事布防圖是特製的,段梵音的指尖在其上流連。

有人在他手邊放了一盞熱茶。

那青白指尖頓了頓,他忽然側過臉,“靈雛?”

一如他裝成林立坐在馬車裏不需露麵,隻要開口說話,她就認得是他。

相思刻骨,化成灰也認得。

鳳靈雛盯著他眼睛看,看一分臉色白一分,顫抖著聲音問,“幾時開始全然看不見的?”

段梵音道:“……兩天前。”手伸出去半晌等不到她來握,不免有些惴惴,“靈……”

驟不及防被她抱了個滿懷,她洶湧的淚將他衣襟幾乎濕透,“段梵音我錯了,我之前跟你說的都是氣話,當真的人是小狗,你別死,團團開始換牙了你都還沒有看見,他還等著你他陪他長大,你說過要陪我變老,幫我數眼角皺紋的,你說話不算話!”

一路上的驚慌害怕,擔憂悔恨……到最後她顛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隻剩了哭,邊哭邊發抖。

倒是給段梵音嚇得不輕,摸索著去捧她的臉,“靈雛你冷靜一下,聽我說句話,靈雛靈雛……”

過了很久,“冷靜了沒有?”

靈雛勉強點點頭,“有點兒,什麼話你說吧。”

段梵音苦笑,“誰與你說我眼睛看不見就是快死了?”

靈雛抽抽噎噎,還沒尋思過味兒來,“萬喜。”

“好,我記著了,等回去以後我替你罰他,”段梵音替她揩揩眼淚,“那毒無解是不假,但你忘了我是誰?”

靈雛順著他問:“你是誰?”

段梵音:“……”完了,他好好的皇後說傻就傻了。

他拍著她背,用的給團團小時候拍奶嗝的手法,“總之你記得,無論何時我都不會丟下你和團團,至於這眼睛,太醫已經在想法子,隻不過需要些時日。”

“即便我瞎了這雙眼,一樣容不得異族凶蠻禍亂我大齊,更容不得狼子野心之人以下犯上。”

靈雛千思萬緒,“那你為什麼還要把我關起來,不讓我知道?”

“戰場煞氣重,不想你沾染。”段梵音話音裏有些無可奈何,“你既然來了,就留在我身邊不要隨便走動,我答應你,不消十日同你回家,我與你兄長月餘前布下的網,到了該收的時候了。”

他之所以親自來,要的就是杜微雲在他手下一敗塗地,誰叫他死皮賴臉非要惦記他的皇後。

靈雛遲鈍點頭,乍悲又乍喜,她現下很迷糊。

段梵音聽著她的腳步,“你去哪兒?”

“不知道,”靈雛道,“心裏堵的慌,打我哥一頓撒撒氣。”

段梵音:“……”

帳外響起鳳將軍慘叫連連,過了半晌簾子猛然被掀開。

鳳靈雛:“萬喜那老狐狸騙我,就為了看我為你著急上火?這事兒我哥也有份?”

段梵音點頭,再點頭。

靈雛憤憤,“那我再去把我哥打一頓!”

“……”

13

到了正式收網那日,鳳靈雛起得比誰都早,欺負她的陛下看不見,將他按在床上親了又親。

段梵音忍俊不禁,“你有什麼要求直接說了好不好?”

知妻莫若夫,靈雛道:“最後一戰我要打前鋒。”

段梵音笑意一斂,“敵方領軍的是杜微雲。”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打前鋒,我和他之間有些事隻能我來清算。”害她兒子欺負她夫君,真當她是個死的?

靈雛想到這裏又親了親那潤澤的唇,“還是你始終不信我?”

“你去吧,萬事小心。”段梵音略一思索,道。

靈雛走之前他叫住她,躊躇再三,極不情願,板著臉,還是道:“你若是想留他一條性命,也不是不可以。”

惹得靈雛又想親他,“我簡直愛死你拈酸吃醋的模樣了,你別管,等我回來就好。”

段梵音就真沒再管,安心留在帳中當他的主心骨吉祥物,悠哉養眼。

鳳將軍憋不住來問詢好幾回,“當真撒手不管,由著靈雛去霍霍了?”

段梵音反問,“她打輸了嗎?”

“呃……倒是沒有。”靈雛狠起來鳳將軍表示他這個親哥都害怕,“隻不過,你就不怕她跟著杜微雲跑了?”

話音剛落隻聽嘹亮一聲,“我回來了!”

段梵音淡然一笑,臉轉向鳳將軍,意思很明顯,打臉不?

“你倆方才議論我什麼呢?”靈雛還劍入鞘,討論“中午吃什麼”的口吻,道:“杜微雲死了,自裁,哥你去幫我收個屍吧,我把他帶回去,也算對老侯爺有個交代。”

鳳將軍:“……”

鳳將軍:“……”

鳳將軍走得很僵硬,他是誰他在哪這就完了?

好像也該就是這樣,十年同風共雨生死相隨,人家小兩口好得密不透風,杜微雲臨死前,知不知道自己活得像個笑話?

鳳將軍豁然開朗。

帳內鳳靈雛躲開段梵音要解她盔甲的手,“我身上臟你先別碰,我自己來就好。”

沙場煞氣重,她也不想他沾染。

靈雛洗了澡換了衣服,才興衝衝跑回去握段梵音的手,“我想團團了,我們快點回家吧。”

段梵音微笑將她手回握住,攏在掌心,道:“好。”

14

遙遠的宮闕,雨過天晴,日光耀眼。

萬喜想著是不是該著人將珍寶閣裏那方鳳璽拿出來擦了預備著,反正也是早晚的事。

團團跟在他身後,百無聊賴,“父皇母後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他們不在,家裏顯得好空曠。”

萬喜:“……”

那是顯得嗎?那是本來就空曠。

“是啊是啊,委實太空曠了些,若是多幾個小弟弟妹妹跟小殿下作伴就好了。”

團團眼睛一亮,這他怎麼沒想到。

萬喜:“這以後催生的責任,恐怕還得落在小殿下你身上。”

團團猛點頭,覺得自己任重而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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