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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太後吉祥

摩羯大魚

哀家不渣。

哀家隻是想給所有美少年一個家。

——大魏武帝五年,留於慈寧宮之遺言。

1

聽說禮部尚書家的小公子為我上吊了。

禮部尚書老何一氣之下在朝堂撞了三回柱,搞得蕭執當場黑了臉。

消息由小丁帶回離宮,我十分好奇:“所以何小公子死了沒?”

“還剩一口氣,又被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小丁道,“倒是那何尚書,腦袋上開瓢嚴重,人也糊塗了,父子倆半死不活地在家裏躺屍,何夫人氣急敗壞,大罵太後您……”

小丁看了眼跪坐在我腳邊,往我手中黃金觴裏斟酒的美少年。

我道:“但說。”

小丁:“左不過是些潑婦罵街之言,不堪入耳。”

我道:“有意思。”

小丁:“壞就壞在何夫人是京城有名的大喇叭,若任由她出去胡說八道,恐於太後您的名聲有損。”

“無妨,”我挑起腳邊美少年的下巴,他垂著眼任我端詳,白淨的臉,長睫安靜似鴉羽,姿色不錯,就是太乖了,我不大喜歡,“哀家的名聲哪還有更壞的餘地。”

小丁:“那倒也是。”

我道:“再說坑了人家的丈夫和兒子,她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總是要罵我兩句出出氣,可以理解。”

小丁:“分明是何小公子一廂情願。”

我點頭同意,“說好了隻是玩玩,他怎得還陷進去了呢?”看向美少年,“你說,對嗎?”

美少年靦腆一笑,往我的空酒杯裏又斟了一回酒。

我抬腕欲飲,身後一個聲音曖昧地道:“風裏喝冷酒,太後又不愛惜自己的鳳體了,不如賞了小人。”

說完搭上我肩膀,低頭,勾著頸子來掠奪我口中的酒,隨即得逞地舔了舔唇角,狐狸眼衝我一眨。

這個妖精。

我道:“製新衣裳了?”

“誰叫太後最近喜人穿白衣。”暮詩華來到我麵前,展臂轉了一圈,極修長的身材,極好的腰線,博帶寬衣讓他穿得像朵盛放的白牡丹。

“好看嗎?太後可喜歡?”

我道:“一層層脫起來更好看。”

暮詩華聞言,眸子笑成兩彎月,再睜開時,眼神裏帶了鉤子。

小丁對我腳邊的美少年道:“要想盛寵不衰,你也跟著學學。”

美少年麵紅耳赤,呆滯點頭。

我對暮詩華道:“床上等我。”

又對小丁道:“別嚇著孩子,都一個模子出來的有什麼意趣,美男千萬種,花開百樣紅。”

小丁望著滿園的花,咂咂嘴:“雖然但是,白日宣淫不太好。”

“你不懂,不抓緊時間,敗興的就要來了。”

話音方落,外頭道:“皇上駕到——”

我道:“來得還挺快。”

一群人呼啦啦跪了下去。

蕭執撥開花枝走來,雪衣隨風輕拂,高貴擬天上雪蓮。

我坐著沒動:“嘖,貨比貨,貨得扔。”

暮詩華的嘴角抽了抽。

2

蕭執視周圍人如無物,單看了暮詩華一眼。

暮詩華把頭垂得更低。

他徑直走到我麵前,道:“恭請太後回宮。”

聲音一如他為人,冰冷,無情。

我道:“不回。”

我道:“回去對你沒好處,哀家人危言重,回宮以後萬一把皇上五年前為了穩固皇位,爬上哀家繡床的事抖摟出去怎麼辦?”

一句話,四周死寂。

小丁不顧規矩,撲上來捂住我嘴:“太後不勝酒力,已然醉了!”

說完叫所有人下去,自己溜得最快。

剩了我和蕭執。

我接著自斟自飲,拿他當空氣。

蕭執逼近,臉黑的跟鍋底一樣,奪了我酒杯一飲而盡:“蘇姳貞,你別給朕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笑了:“你能拿我怎樣?”

他彎腰將我抵在椅背,狠狠叼住了我的唇,我馬上嘗到了血腥味兒。

一腳踹上他小腿,我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也笑了,低沉道:“朕是。”

他離我稍許,手仍鉗著我手腕:“再有一個臣子來朕麵前告狀,朕絕不姑息,回宮,這是聖旨。”

次日。

暮詩華率領眾美男為我送行。

我握著暮詩華的手,不斷拿帕子拭眼睛:“詩華啊,哀家不在,一定要替哀家照顧好你這些弟弟們,等著哀家回來。”

暮詩華哀傷道:“您真得不能帶上小人們一起?”

我道:“你也看見了,皇上妒心有多重。”

暮詩華重重點頭。

小丁捅了我後腰一拳,提醒我要慎言。

我淚流得更凶,與眾人依依不舍告別又告別。

小丁化身打鴛鴛鴛鴛鴛鴛鴛鴛鴛鴦的大棒子,不由分說將我拖上鳳輦。

車簾落下的一刻,我聽著外頭美男子們的哀嚎,淚還掛在臉上,控製不住綻放了笑容。

廢話,帶著你們這些拖油瓶,哀家還怎麼找新人,慈寧宮本來就不大。

告別住了三年的廣袤離宮,浩浩蕩蕩回城。

車過朱雀街,何府門外,何夫人的罵街聲響過了儀仗隊裏的鑼鼓聲。

我掀起車簾,小丁叫了停。

滿街圍觀的人,何夫人披頭散發,張牙舞爪撲上來要把我撕碎,被侍衛死死摁住了。

我團扇遮麵,露出一雙眼,向那些看癡了的男人們眨了眨,方轉頭笑看何夫人。

“賤婢,狐狸精?娼婦?毫無新意。說了這麼多,不如前年大學士夫人誇哀家的那一句‘玉雕馬鞍子’來得有趣,既然兒子教不好,不如趁空多讀書吧,夫人。”

“太後!”何小公子從家門裏瘋狂奔出,不顧親娘嘶吼,撲上來扒住車窗,又被拖了開去,“太後,帶我走吧太後!我不想娶別人!!!”

“不要,”我指指他頸上紫紅深痕,指指他眼底淤青,“你現在這副鬼樣子太醜,入不了哀家的眼。”

何小公子倒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如喪考妣,全然忘了親娘在身後崩潰。

“聽你父母的老實娶親,說不定哀家看你還順眼些。”

何小公子點頭如搗蒜,“我娶我娶,我聽太後的話。”

“是聽你父母的話。”

“好,我聽父母的話。”

我被他的模樣逗笑了:“小丁,你看他,像不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何小公子立即道:“太後說得對,我是狗,我是狗。”

他趴在地上學狗給我看。

何夫人淒厲地慘叫了一聲,爬過去扇了他一巴掌,坐地捶胸大哭。何小公子臉歪向一旁,眼睛仍往我身上瞥。

小丁冷眼旁觀,道:“不如狗,狗能管得住自己的腿,何小公子卻管不住。太後好好在宮裏,何小公子非要自己往上撲,怪得了誰?”

我搖搖頭,最後看了一眼當街發瘋的這對母子,沒意思。

無聊至極。

我擺擺手,待要招呼小丁走,突然聽見一側有人笑出了聲。

周遭議論紛紛,獨他鶴立雞群,笑容似夢。

我一愣,道:“小丁。”

3

回到慈寧宮這個蝸居的第二天清晨,皇後帶領嬪妃們來請安。

蕭執去年選秀和今年大婚我都沒趕上,因此跟這群女人也是第一次見麵。

皇後盛裝出席,豔色無雙,風頭無兩。

下拜時姿態高傲,眼中寫著不服。

到底還是太年輕。

所以我喝著茶,沒叫起。

茶喝了小半個時辰,皇後的臉開始綠。

我道:“皇後同皇上新婚燕爾,那方麵過得可還和諧?要不要哀家教教你?”

皇後的臉有點紅,瞪著我道:“無恥!”

言畢,她站起來,道:“本宮才是六宮之主,你想回來鳩占鵲巢,當人家的長輩,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我謙虛道:“那自然是沒有的,哀家不比皇後,生來就是太師貴女,哀家那時候能坐上皇後之位,全憑自己努力,為此不惜殺死過親生的孩子,想想就痛心。”

“……”皇後睜大了眼,“為何我從未聽人提起……”

“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如今都死光了,信不信由你,”我盯著她的肚子,微笑,“或者你生個孩子試試呢?看看他能活到幾歲?”

皇後的臉白了,跪了回去。

我上前親切將她扶起:“日後有哀家在場,不準打扮這麼隆重,我不喜歡有人比我更耀眼奪目,蕭執派你來打壓我的時候,沒跟你說嗎?”

皇後落荒而逃。

眾妃嬪不知所措。

我:“還有你們……”

眾妃嬪落荒而逃。

小丁道:“嚇唬人家幹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還生過孩子?”

我道:“確實,老皇帝不配我給他生孩子。”

“我嚇唬皇後也是為了一勞永逸,省得以後我這裏進人時,有人說三道四,阻礙重重。”

小丁:“這個‘有人’,指的是皇後,還是皇上?”

“你以為今日皇後沒有蕭執背後給她撐腰,她敢對我如此放肆?”

小丁咋舌:“太後難道不知,皇上把太後叫回來,就是為了看緊太後嗎?”

“知道又如何?”

“知道就應該收斂些。”

“我就不。”

“皇上已經不是昔日的皇上,他如今鋒芒正盛。”

“我就不。”

“前朝蘇相他們的日子不好過。”

“我就不。”

“……”小丁看起來很想拿茶壺砸死我。

一上午盡看皇後變臉了,我道:“你有沒有別的新鮮事要同我說?”

小丁:“昨日太後在何府門前看上的那個人找到了,此人名為謝清臣,是才上任不久的刑部尚書。”

“哦?”我道,“滿朝文武哀家挑了個遍,怎麼沒聽說過他這號人物?”

“三年前謝大人剛及第那會兒就被皇上調任離京,近日剛回京赴任。那時候太後您忙著勞民傷財,親自督修城郊離宮,好裝各色美男子,惹得天怒人怨,哪還有閑心管一個區區小進士?”

我道:“回話就回話,夾帶私貨罵我就不禮貌了吧?”

小丁:“……”

我道:“叫謝清臣?”

小丁:“誌行清白之臣,聽名字就知道是朝堂毒瘤的克星。年輕人誌存高遠,一心忠君為國勢比淩雲,勸你不要輕易招惹人家。”

我看著她,笑而不語。

小丁一抖肩:“怪滲人的你。”

小丁道:“關於小謝大人,還有樁趣事,說某日皇上宴飲群臣,眾人詩評時事,有人激情吟道,‘敗花殘葉不自潔,卿卿任采擷’。”

我道:“這人莫不是個傻子。”

小丁:“可不咋的。”

“青青”是我的小字,眾所周知。

小丁:“滿園無聲,小謝大人笑了,對吟詩之人道,我有句話向來不喜歡,用在此處卻是應當應分——一個巴掌拍不響。花葉自妖冶,若采花之人不手欠,何來潔不潔一說?”

小丁:“小謝大人事後說他誰也不為,隻是見不得天下不平事,但凡見了,總得站出來說句公道話。”

我道:“好極了,沉悶如水的日子總算來了一尾活魚。”手朝她遞過去,“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擺駕禦花園。”

小丁:“你還想活到九十九?”

我道:“隻吃不動會長胖,胖比死還讓哀家難受。”

小丁一臉“習慣了”:“說到用膳,你一盤菜就要禍害幾十隻雞,隻吃那一點雞舌尖兒,殺完的雞隻許扔,不許別人用,新來的主廚沒見過世麵,直說不能擅自做主,去回稟了皇上。”

小丁:“皇上將禦膳房的人全訓了一通,說太後這麼點要求都不能滿足,要你們何用。”

我舉帕子壓壓眼角,感動:“咱們皇上真是個大孝子。”

“……”小丁在風中淩亂。

“……”身後宮女太監集體風中淩亂。

禦花園。

皇後與蕭執涼亭就坐。

遠遠的,聽蕭執道:“放心就是,太後在朝堂一手遮天,後宮這塊彈丸之地,她不屑與你爭。”

皇後道:“那皇上為何還要示意臣妾去……”

蕭執輕輕看了她一眼,皇後把話咽了回去,

蕭執柔聲道:“讓你去見識見識太後的行事作風,今後在一個宮裏住,要敬她愛她,也是為了你好。”

皇後欲言又止一番:“太後隻比陛下年長十歲,年輕時候又是大魏第一美人,臣妾聽說了一些不利於陛下的傳聞……”

蕭執又看了她一眼。

皇後垂頭,閉嘴了。

“說話吞吞吐吐,有失一國之母的風範,”蕭執道,“難道她現如今就不美了嗎?”

“美,美得不可方物,臣妾身為女子,見她都覺驚豔,何況是男子呢?”皇後抬頭,直視蕭執,“所以臣妾嫉妒她。”

蕭執靜靜凝視皇後一陣,牽起皇後的手背吻了吻,俊美無儔的臉上泛起一個深情款款的笑,道:

“還有三日是太師大人的壽辰,你回家多住上幾天,不必牽掛朕,替朕向太師大人問好。”

皇後含羞帶怯:“謝主隆恩。”

我躲在花枝後,看完了整場戲,深有感觸,道:“不孝子,娶了媳婦忘了娘。”

身後眾人又淩亂一回。

晚間,我哥來慈寧宮蹭飯。

一進殿門大呼小叫:“妹——妹——!”

我道:“哥——哥——!”

兩相執手,無語凝噎,上演兄妹情深。

小丁在旁翻白眼:“毒後奸相。”

“她她她……”我哥抖著手怒指小丁,“她怎的如此沒有禮貌!”

我道:“她向來如此沒禮貌,跟哥哥府上的管家在街上強搶民女,打死人家的丈夫與幼子是一樣的。”

我哥的手放了下去:“你都知道了?”

我冷笑。

我哥撲通跪了下去。

我接過小丁的茶:“蘇相,橫行霸道也得有個度不是?你當蕭執是死人?”

我哥以頭觸地,抖肩膀。

我道:“那名女子如何了?”

我哥道:“殺、殺了,不然無法滅口。”

“她家中還有何人?”

“剩一個瞎眼的婆婆,糊塗不知事。”

“給老人家養老送終,錢你出。另外,把這女子跟她丈夫孩子一道厚葬了吧。”我道。

我哥抬起頭,“即便如此,事情已經傳了出去,恐怕一時半會兒難以平息。”

我道:“所以今天回去以後,把你的管家拉到菜市口,斬首示眾。”

我哥遲疑。

我道:“怎麼?”

我哥:“劉管家在咱家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我將茶碗砸在他膝前:“蘇相這般惜才,可以替他去死!”

碎瓷濺在蘇瑜額角,鮮血直流,他一下也不敢擦。

我道:“滾。”

他才捂著腦袋跑了。

小丁盯著他背影,道:“若沒有太後做靠山,蘇相及其黨羽焉敢囂張至斯。”

“說得對,”我道,“最該死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小丁回神,自知失言,慌忙跪地。

我起身,看著她發頂,那裏生了一根絲白發。我道:“小丁,我今年三十五了,苟且偷生十五載,你也覺得我老了,是不是?”

小丁緘默不語。

我邁出一步,按按她肩膀:“我是該去死一死了,再等下去,我怕我真的老了,不好看了,到了那邊,他不認得我了。”

小丁梗著脖子道:“你青春永駐又如何,你以為你還是當初的你嗎?識人不識心,現今麵目全非的你,就算他還活著,也一定不願認你。”

我笑笑,隨手拔下髻上一支釵:“今日十五月圓夜,最宜寄相思,你替哀家將此釵送給何小公子。”

“蘇姳貞!”小丁怒而站直,瞪視於我,胸膛劇烈起伏。

我仍是笑,對嚇呆了的小宮女道:“愣著作甚,幫你們丁姑姑收拾收拾,哀家累了,要就寢。”

我揮退要跟上來的宮人,獨自離去。

迎頭撞上一抹明黃。

我回頭指指“慈寧宮”的匾額:“走錯了吧,皇上。”

4

蕭執不知在哪個宴上喝了酒,眼神迷離,跟五年前勾引我同他上床那會兒有點相似。

那會兒他深居簡出,沉默寡言,在一眾皇子中,存在感小於等於無。

我剛把老皇帝毒死,糾結該找誰繼位。

我哥提議年幼的十一皇子,我垂簾聽政,好繼續把持朝堂。

我嚴詞拒絕了,早起上朝影響我睡美容覺,缺覺使人變老,我最怕變醜變老。

那時皇位怎麼也輪不到九皇子蕭執,我在五皇子與七皇子之間反複橫跳:

五皇子貌美,七皇子懂事——為了討我歡心,不惜把自己親舅坑死送我當壽禮。

那段時日,我尚還住在坤寧宮,回去看見蕭執站在殿外等我。

這一年他二十歲,燈影下,他光是坐在站裏一動也不動,風采勝過五皇子十倍。

很難不讓人起意。

他說:“蘇姳貞,別人不配當你的對手,以後我陪你玩。”

我趨前,慢悠悠地打量他,從上到下,從下到上。

我道:“九殿下,既是來談判,想要成功,總得使點手段才行。”

他道:“請皇後娘娘指教。”

我貼近他:“來本宮這裏毛遂自薦的美男子,穿得都比你少。”

他垂眸,目光停我臉上,最後逗留在我唇上。

他勾了勾嘴角,我把他拉進了門。

那是我頭一回真真正正認識蕭執,原來有一種深居簡出,叫“鋒芒內斂”,有一種沉默寡言,叫“藏拙”。

蕭執不簡單,但是他說的對,駕馭一個傀儡皇帝太無聊了,哪有蕭執有意思。

他繼位不久,五皇子和七皇子等人,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就連十一皇子,也不幸失足落水。

一夜纏綿過後我問他:“晚上不會做噩夢嗎?”

他與我十指相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我拍拍他的臉:“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他眸色灼人,複又壓住了我,親吻我汗津津的頸側。

蕭執有個習慣,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可以深情款款,他可以心醉神迷,他可以飛快抽身,翻臉不認人。

他唯獨不願與他不愛的女人接吻。

他僅用了兩年,逼得我不得不歸還部分權利,從皇宮搬離,遠居城外離宮。

而今又三年過去,他羽翼更豐,大概想要我死。

此刻他緩行至我麵前,我勾著他腰封往裏走,邊道:“走錯了正好,詩華不在哀家身邊,哀家甚是空寂。”

蕭執低眸一笑,回頭道:“政事改日再議,愛卿早些回去罷。”

我這才看清階外樹影底下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聞聲走出,拱手作揖,道:“是,臣告退。”又一揖,道:“見過太後,太後吉祥。”

宮燈暖黃,他長身玉立,不卑不亢,眉宇間神采飛揚,年紀輕輕身居高位,當為世間最明媚的少年郎。

我撫撫鬢角,道:“小謝大人若是有興致,不如一起?哀家最喜歡熱鬧。”

謝清臣笑容不減,“太後愛說戲言,微臣領教了。”

蕭執的臉陰沉下來,對謝清臣道:“還不走?”然後扭頭問我:“看上了?”

我點頭,追著謝清臣的背影瞧。

蕭執將我按在殿柱,掰著我的臉強迫我直視他,掐著我的脖子吻我,唇齒間滿是酒氣。

一吻過後,謝清臣已經走了。

我理理被蕭執揉亂的衣襟:“有件事一直想問皇上,您做皇子時韜光養晦,不靠我也能登上皇位,一樣除佞相、肅朝堂,那夜為何還要來找我?”

蕭執一動不動看著我,緩聲道:“朕是醉了,卻還沒有醉到要跟你談心的地步。”

“……”

我道:“套話不成,這就尷尬了。”

我道:“行了,找別人醒酒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他站直了些,道:“放過何進年一家,否則朕也保不住你。”

我道:“皇上說晚了。”

指揮宮人將他這個酒鬼架走。

不知過了多久,小丁過來道:“太後不是要就寢?”

“見到了小謝大人,突然不困了。”夜裏風大,我扯了扯袖口,蓋住手腕,“你想法子把詩華接過來,今天是我的祭日,我要慶祝一下。”

小丁麵無表情:“縱欲老得更快。”

我:“……”

乖乖去睡覺。

翌日,何尚書在家自盡的消息傳遍朝野,聽說何大人死狀淒慘,死前高呼“毒婦害我”、“有負皇恩”。

他的兒子小何坐在他的屍體旁,笑嘻嘻地捧著一支釵。

*

蕭執來找我時,我正領著妃嬪們在暢音閣聽戲。

開場前小丁問我想聽哪一出,我說《烽火戲諸侯》。

小丁道:“聽了幾百遍,你不厭煩嗎?”

我說:“怎麼會厭煩,我喜歡看人倒黴。”

台下雅雀無聲,妃嬪們個個妝容樸素,衣著簡單。

台上唱念做打,他們把一個極美麗的女子弄進金雀籠,折了她的翅膀,剝奪了她的一切,涼了她的血。

然後問她為什麼不愛笑了。

那個主宰她命運的男人將烽火燃了三千裏,然後問她,你還想要什麼?

我道:“不看了。”

小丁道:“這還沒唱完呢。”

我道:“到這裏吧,褒姒開始笑了,欺負過她的那些人就該哭了。”

蕭執朝服未褪,臉色冰寒,驚跪了一片人。

我笑:“前朝關於哀家構陷忠良的罵聲此起彼伏,難為皇上還有閑心來後宮陪哀家聽戲,抑或是……”我一掃地上鶯鶯燕燕,“來看她們?”

宮人搬來椅子,蕭執抬手叫眾人平身,就坐我身旁,出奇平靜,道:“何家家破人亡,你高興了?”

我不假思索:“甚是高興。”

“皇上……”後頭傳來個細弱的聲音。

李貴妃跪在地上,一改見我時的跋扈,淚盈雪腮,瑟瑟動人,楚楚可憐,比那台上的還會演戲。

她一瘸一拐到了蕭執跟前,蕭執溫聲問道:“愛妃怎麼了?”

她怯怯看我一眼,滿眼戾氣化為繞指柔,才對蕭執道:“臣妾也是好意……”

我嗤笑出聲。

李貴妃停下,眾人齊齊看著我。

我:“哎呀,沒忍住,貴妃你繼續。”

李貴妃目光怨毒地瞪著我。

蕭執低頭,看見了我倆之間小幾上的金鐲。

他頓時明白了。

其實不是什麼大事,我與貴妃今天初次見麵,她說隨皇後拜謁那天自己病了,所以沒來。

我假裝不知她自恃比皇後還清高,做不來忍著惡心朝我行大禮的事,善解人意與她道:“哦。”

我說給貴妃賜座。

她拿出一隻禮盒,打開亮給我,說是賠禮。

在場諸人都變了臉色,她胸膛一挺,洋洋得意。

我說拿回去,哀家從不戴手鐲。

她故作驚訝,嘴上說著臣妾不知,無辜又惡毒地問我:“太後您是不喜歡金製的嗎?臣妾那裏還有一隻品相極好的羊脂玉……”

我道:“貴妃既然這麼不喜歡坐,不如去後邊跪著。”

讓人打了她十板子,跪在那裏陪我聽戲。

我好久沒這麼仁慈了,我都快被我自己感動了。

為什麼總有人天真到,認為可以通過挑戰哀家的極限,來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和獨得恩寵呢?

我道:“咱們小李進宮前居然不打聽哀家的喜好,是為蠢,打聽了卻仍當眾戳哀家的肺管子,是為壞。又蠢又壞,其貌還不揚,這都能被封為貴妃,皇上一定是出於對她的真愛吧?”

我道:“肯定跟貴妃出身將軍府沒有關係。”

一時間說綠了好幾張臉。

李貴妃這下真哭了:“皇上,太後說得是真的嗎?”

蕭執風輕雲淡地扶起她,轉身拾起那隻手鐲,套在我左手腕,冷聲道:

“太後身體不適,安心回慈寧宮休養,今後沒有朕的允許,不必出門了。”

我拍桌而起:“蕭執,你敢!”

他一把抄起我,眾目睽睽之下扛著走了。

6

我給他顛得酸水都要吐了出來。

他一腳踢開殿門,對驚慌失措的小宮女們道:“都退下。”

他把我扔在床上,看著我,一愣。

隨即他撲上來扶起我,緊張地到處翻看:“是碰著哪裏了嗎?嗯?”

我淚流滿麵。

他慌了神,因為我從沒有在他麵前哭過,他抱住我道:“對不起,我錯了。”

“你欺負我,幫著外人一起欺負我!”我對他拳打腳踢,狠命去脫手鐲,可是那手鐲怎麼也脫不下來,就像一個永遠擺脫不掉的詛咒。

我的手破了皮,流了血,連同腕上那條粗糲的陳年舊傷疤,猙獰不堪。

我以為不疼的。

深深得一刀割下去,泡進溫水裏,服了藥,睡一覺。

我以為不會疼。

我已經將它藏得很好了,我以為沒人看得見,連同我自己。

可是為什麼,十五年來,這道傷口無一日不疼。

蕭執被我突如其來得瘋狂嚇得呆了呆,將我緊緊擁進懷裏,輕柔地脫去那隻手鐲扔遠,不斷對我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別哭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對不起……”

每個人都問我,我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

我想要的東西,我永遠也得不到。

每個人都問褒姒,你為什麼不愛笑了。

你應有盡有,為何不笑?

就連小丁都問,你已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究竟還要怎樣,為什麼不能放過你自己?

我沉沉睡去。

醒來時,月上中天,手腕已被包紮好。

床帳外燈火朦朧,小丁道:“皇上,這裏有奴婢守著就好,您還是回去吧。”

蕭執的身影模糊不清:“從前就想問,小丁,你是,你是……”

小丁恭謹答道:“是,奴婢曾經是懷遠將軍的侍女。

“奴婢與少將軍一起長大,情同兄妹。”

蕭執聲音低柔:“懷遠將軍是先皇四十年的武探花,那年科舉人才輩出,少將軍年僅十八歲,是當中最年輕的一個,當時打馬遊街,眾人爭相一睹其風采,生生把狀元和榜眼壓下一頭。”

小丁輕聲道:“難為皇上還記得。”

“朕當時年幼,不曾與他親近,隻遠遠看過他,也仰慕過他少年意氣,鐵骨錚錚,好像隻要有他在,天大的煩心事也能消融。”

小丁:“我家將軍光明磊落,自小立下宏願,想報效家國,最痛恨陰謀詭計,常說最理想的死法就是為國捐軀,脾氣又好,又愛笑,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蕭執歎道:“可惜了。”

我弄出點動靜。

床帳被挑開,蕭執站在床邊,問了句廢話:“醒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

他道:“青青,做我的皇後。”

我笑道:“昨夜的酒還沒醒?”

他怔了怔,笑道:“是有點醉。”

笑完他道:“做我的皇後。”

我道:“你慘嘍,你愛上我了。”

我朝他勾勾手,他順從俯身,我摟住他脖子,狠命吻他,與他抵死纏綿。

“我也有話問你,”他說,“五年前我第一次來找你,你為何那般生澀?”

他還說:“青青,你有沒有一點也喜歡我?”

我道:“明天給我把謝清臣送來。”

他動作一停,繼而發瘋。

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又把我的唇咬破了。

7

禁足第一天。

謝清臣白衣勝雪來見我,帶著文房四寶,道:“皇上讓臣來陪太後抄經。”

“別聽他胡扯,哀家不信佛,”我道,“小謝大人會畫春宮圖嗎?”

小謝輾然一笑,提袍就坐。

他執筆畫畫,我支頤看他。

一畫就是一上午,一看也是一上午。

他道:“太後請過目,可還滿意?”

是一幅畫像,畫中女子二八年紀,未著宮裝,而是一副小家碧玉模樣。

她於花中俏立。

我道:“你怎知哀家年輕時是什麼模樣?”

他道:“微臣鬥膽猜的。”

他再道:“太後喜歡嗎?”

我讓小丁裱好掛起來。

小丁走出了一種要把地剁碎的步伐。

謝清臣望著她義憤的背影,道:“丁姑姑這是怎麼了?”

我道:“更年期。”

“……”

“由她去,早晚把她嫁出去,”我摸上謝清臣的手,“說說你吧,小謝大人今年幾歲?有二十了嗎?”

他道:“太後聖明。”

“二十啊,”我點頭,“人生最好的年華。”

“太後也很年輕。”

“哀家知道,不瞞你說都是拿錢砸的。”

“……”

小謝大人猶豫片刻,拿他閃亮亮的眼睛看著我:“太後為何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臣?”

我道:“你難道不知,哀家愛好美少年嗎?”

下午我哥來哭喪。

我閉眼端坐,道:“阿彌陀佛,覺悟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四大苦空……”

我哥哭訴戛然而止:“你不是一向不信佛嗎?”

我:“看見你開始信了,五陰無我,生滅變異,虛偽無主……”

我哥哭聲越發響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啊妹妹!親妹妹!!”

我道:“心是惡源,行為罪籔,如是觀察,漸離生死……”

我哥走時,麵如死灰。

小丁在背後道:“自作孽不可活,該。”

晚上蕭執來陪我吃飯,

我說:“消滅了我哥為首的毒瘤團夥,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他說:“把魚刺吐出來。”

我道:“你不是周幽王,你是明君。”

他道:“吐出來,含在嘴裏什麼毛病。”

“……”

我把魚刺吐出,他道:“你也不是褒姒。”

“褒姒哪有我好看。”衝他拋個媚眼,“皇上今晚翻了誰的牌子?”

他哼笑:“妖精。”說得咬牙切齒,蜜意繾綣。

隻有到了床上,他才完完全全屬於我。

睡前他問我,如果他早出生十年,我願不願意跟他走?

我裝睡了。

我心說,人生哪有如果。

他睡熟後,我盯著他的臉,一寸寸瞄過他眉眼。

我輕聲告訴他:“如果我晚生十年,我可能願意。”

8

禁足第二天。

小謝大人陪我來下棋。

下了三局,我贏了三局。

他道:“太後棋藝精湛,微臣自愧弗如。”

我欣然飲茶,不點破,有美男子絞盡腦汁輸給你,逗你開心,何樂而不為。

“再來一局。”

有小太監給謝清臣奉茶,突然抽出匕首刺向我。

千鈞一發,小謝擋在我麵前,手臂鮮血淋漓。

侍衛將小太監踹翻在地,扒開帽子露出臉,何小公子。

我道:“喲,我們小何出息了。”

也不知他是怎麼混進來的。

小何被抓以後,狀若瘋癲,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一會兒罵我是紅顏禍水,一會兒手腳並用朝我爬過來,讓我再疼疼他。

小丁對侍衛們揮揮手,不耐煩道:“拖下去拖下去。”

我回頭,謝清臣正由太醫包紮手臂,望著小何嘶喊的方向出神。

我趁機握住他手,關切道:“嚇著了吧?”

他回神,對我勉力一笑。

下午蕭執來看我,問我:“可有傷到哪裏?”

我說我沒事,“倒是小謝大人護駕有功,皇上別忘了賞他。”

蕭執不悅:“喜歡上了?你真不知道刺客是謝清臣放進來的?”

我惆悵道:“小謝大人這一傷,短期之內不能來陪哀家了。”

蕭執臉色凝重。

傍晚,暮詩華被送到慈寧宮。

他道:“太——後!”

我道:“詩——華!”

兩相執手,無語凝噎,上演主仆情深。

詩華陪了我五天,我對他道:“回去以後,把離宮眾人都解散了吧,別虧待了他們。”

詩華緘默半晌:“太後您……不要我們了?”

我甩開他手,“膩了。”

“那、那我呢?”

我道:“做個小買賣,買個小房子,找個好姑娘嫁了吧。”

我道:“快走,再不走皇上要掀屋頂了,沒辦法,他太愛我了,五年前就開始對我有好感,後來越愛我越深。”

詩華深刻點頭,這幾天龍顏動不動大怒,闔宮上下的日子都不好過。

小丁在旁鄙夷看著我:“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不想要。”

我道:“略略略。”

9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

小謝大人吊著手臂來陪我澆花。

我深受感動,留他用膳。

他替我斟酒一杯,皓腕凝霜雪,我喜滋滋正要接,小丁橫刀奪愛,劈手奪酒杯扔出老遠。

小謝大人愕然對著她,小臉煞白。

小丁指著我:“她酒後容易亂性,你確定要留在這裏?”

小謝大人倉皇而去,神情仿佛逃過一劫。

我氣得支棱著筷子,道:“你你你真掃興!”

小丁幽怨瞪著我,大眼睛蓄滿了淚,倔強不肯流,好像我是負心漢。

我心虛道:“好好好,不喝了,以後謝清臣給的酒我都不喝了。”

這一天,我哥全家滿門被抄斬。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二天。

小謝大人沒顧上陪我,因為前頭朝堂沸騰了。

——樹倒猢猻散,眾大臣紛紛上書讓蕭執殺我,蕭執卻要立我為後。

眾臣覺得他有病。

我也覺得他有病。

床上的話說說就算了,他居然動真格的。

不爽一天。

*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三天。

小謝大人胳膊放下來了,來陪我打香篆。

我被香灰迷了眼睛,小謝大人好心替我吹,這溫馨一幕被好不容易抽空來慈寧宮的蕭執看見了。

這晚,他把連日來從大臣那裏積攢的火氣都發泄在我身上,我摸著嘴唇,明早估計喝稀粥都困難,氣的在被窩裏踹他。

他迷迷糊糊摟著我,道:“蘇姳貞,別離開我。”

他說:“求你了。”

他喃喃道:“你這個……”

他遲遲沒有說下去。

我笑著接口:“毒如蛇蠍的壞女人?”

“朕心上最大的軟肋。”他說。

我笑不出來了。

不爽又一天。

10

禁足的第不知道多少天的第四天。

蕭執出城做萬民表率開農耕去了。

開心。

小謝大人留滯慈寧宮,陪哀家喝酒一天。

開心。

直到我微醺伏桌,小丁對小謝大人道:“回去吧。”

小謝大人遺憾起身,走到門口,小丁冷不丁道:

“明天開始別來了,我不知道你跟諸位大人怎麼瞞著皇上商量的,你以為為國獻身,就是忠君愛國了?就算給你找到機會下毒,太後也不該死在你手上。”

小丁說:“你不配。”

小謝大人身形僵直僵直,木然轉頭,看著她。

小丁一拍台階:“坐,給你講個故事。”

小丁的故事講得特別難聽。

說前朝有個太醫院的小太醫,因為觸怒貴人被秘密處死,但是沒死透,亂葬崗裏撿回一條命,從此隱姓埋名,娶妻生子。

太醫的兒子不知父親這些恩怨,在父親死後,娶了京城一家做小生意的女兒,定居京城。

這兒子從父親那裏繼承了醫術,開了一家醫館,日子過得倒也其樂融融。

後來,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又生了個女兒。

女兒長到十七歲上,容貌傾國傾城。

小丁道:“這家人,姓蘇。”

小謝大人回頭,看了我一眼。

提親的人踏破了蘇家門檻,父母待小女兒如珠如寶,雖非大富大貴之家,卻也從未讓小女兒受過半分委屈。

總是對提親的人說,女兒還小,還要留她幾年,將來等她自己擇中滿意的夫婿,自然風風光光地將她嫁出去。

這一年,蘇夫人有個遠房親戚家的孩子上京來求醫,借住在蘇家。

小女兒小字喚做“青青”。

她在自家花園裏第一次見了那個同歲的少年,問了少年一個紮心的問題。

“眼瞎啊你,走路不看道兒?”

少年道:“不愧是大夫的女兒,一眼就看出來了。”

少年進京,有兩件事:參加明年的科舉,和治眼疾。

青青采的花被少年撞得散落一地,少年頭上也落了幾朵,她看著少年的模樣,笑了起來,氣也消了。

少年總有辦法讓她消氣。

又總是惹她生氣。

少年說:“青青,你脾氣這麼差,真得能嫁出去?”

少年說:“嫁不出去的話,我請你當狀元夫人好不好?”

少年說:“青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臉嗎?”

少年說:“沒沒沒,別誤會,我不是大色狼,我家小丁總說你美,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跟我心中以為的一樣美。”

青青說,你才美,你全家都美。

你這樣的不適合當狀元,適合當個探花。

探花總是選進士裏頭最好看的男子。

次年少年的眼睛治好,真的考了個探花回來。

打馬遊街,青青在街的盡頭等他。

他把青青抱上馬,旁邊人說不可不可,他帶著青青騎馬跑了。

他說青青,委屈你當個探花夫人,好不好?

這一對璧人的樣子當時印在了好多人的心裏,傳了好久的佳話。

十九歲,家裏人給青青和少年訂了婚。

同年,北邊戰事起,少年告別青青上了戰場,保家衛國,替君殺敵。

青青提心吊膽地在家裏等啊等,每天跟小丁鬥嘴打發時間。

仗打了一年,大魏大獲全勝,少年被封為一品懷遠將軍。

青青一如既往,去城門等少年回家。

那天去的還有先皇。

先皇就是上一屆皇上。

皇上握有天下最大的權勢,他想要什麼,他都得得到。

有人說,那是少將軍的未婚妻。

皇上說,這就有點麻煩了,是不是需要拆散一下。

隻是有點麻煩而已。

有人還說,少將軍剛立了功,這麼快拆散,對皇上名聲不好吧?

有人說,皇上看上他的女人,是他莫大的榮幸,皇上別著急,微臣來想想辦法。

有人說,都是那女子的錯,那女子明知自己美,還出來接人,這不誠心給皇上添堵嗎?

有人說對對對,天黑還出門、夏天穿薄裙,這些女人就是不檢點,活該被人惦記。

吾皇眼看快六十了,已經很久沒有為誰動過心了,吾皇好可憐。

小丁道:“為先皇出謀劃策的有五人,這五人事後都得到了遷升,飛黃騰達。”

小丁:“這五人分別是:已故的前大理寺卿盧成、已故的前吏部侍郎左衛、已故的前右峰將軍淩岩,已故的前刑部尚書趙天帆。”

小謝大人想了想,道:“最後一人,是……禮部尚書何進年?”

“小謝大人真聰明。”

“……丁姑姑過獎。”

“這五人給先皇出的主意是,讓先皇給少將軍另賜一門婚,將一位郡主指給少將軍,自以為是極大的恩賞了,少將軍占了多大便宜。”

謝清臣道:“少將軍能願意?”

“他們要的就是他不願意。”

“禦林軍將青青從蘇府帶走,蘇家父母因為護女被打個半死,不久之後雙雙去世,少將軍血氣方剛,與青青一往情深,怎能願意?

“那日他提槍殺至禦門前,要帶青青回家,被一早埋伏的禦林軍圍攻,以大不敬之罪將他剿殺……那條禦街的血,宮人們後來清洗了三天,才洗幹淨。

“隔著一道宮牆,青青被先皇壓在身下,先皇一邊說著別怕,一邊要了她。

“先皇騙她,說隻要她服從,就保她與她的家人一生榮華富貴,保她心上人的性命。

“青青還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已經死了。

“不知道她心愛的少年沒有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陰謀詭計中,死在了她的美貌上。”

謝清臣道:“那不是青青的錯。”

小丁道:“當然不是青青的錯,她心坎上的疤卻落下了。”

謝清臣:“……後來呢?”

小丁:“直到一年以後,少將軍的侍女進宮陪伴青青,青青才得知了真相。

“那之後她死過一次,被人發現救了回來,她一直說,那天就是她的忌日。

“後來她想通了,她要用這無雙的美貌,換滔天的權勢。

“唯有權勢,能解她心頭之恨,十五年來,她麵目全非,越走越深。她把自己困死在了這具還喘氣的軀殼裏,殺死了一個一個仇人,何進年是最後一個。

“她一天天數著日子過,其實早就不想活了。小謝大人,她在宮裏淫浸十五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你以為那些小把戲她看不出來嗎?

“她從小隨父行醫,你下在酒裏的毒,我一個跟了她十多年的半吊子都能一眼識破,你當為什麼她還照喝不誤?

“狂歡十五載,她一直等著有個人來幫她解脫,這個人不該是你,你別再來了,小謝大人。”

謝清臣站起來,囁嚅道:“何夫人與小公子是無辜的,何進年何大人,為官期間也做過很多利民之舉。”

小丁道:“少將軍和青青不無辜?蘇氏夫婦不無辜?我殺了你,拿你邀功升職,我也去為百姓做好事,你看可以嗎?”

“……”

小丁直勾勾盯著謝清臣,突然道:“你不要喜歡她。”

謝清臣跑了。

小丁道:“別裝睡了,起來,我陪你喝一杯。”

我笑眯眯坐正,她往酒壺裏投了顆小藥丸。

我按住她手,道:“別了。”

她說:“除了我,誰還有資格陪你死?”

我道:“你幫我記著他吧,記著我們倆,辛苦你了。”

小丁掩麵,淚水從指縫裏滲出來。

我拍拍她肩膀,拎著酒壺走出去。

小丁在我身後道:“你是不是愛上蕭執了?”

我沒有回答。

小丁大吼:“蘇姳貞你就是動搖了!你已經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愛我家少爺多一些,還是愛皇上多一些,是不是?是不是!”

小丁說:“你是什麼身份立場,蕭執是什麼身份立場,你倆就是一塊殉情死了,史書造冊,你倆都湊不到一張紙上!”

我掏了掏耳朵,頭也不回:“別提愛不愛的,沒勁。”

禦花園在擺流水宴,慶祝農祭,妃嬪們花枝招展,圍著蕭執湖邊放蓮燈。

我一去,全場死寂。

我道:“不好意思了各位,霸占你們皇上一夜。”

眾人走得那叫一個憋屈。

蕭執立在湖邊,驚鴻照影,豐神俊朗,看我的眼睛有笑意。

我道:“昏君。”

他道:“第一次見你,我十五歲,你就站在我現在站的位置上,望著湖麵發呆。”

“那麼早就喜歡我了啊?”我回憶了一下,沒印象,“那時先皇後還在世,天天欺負我,我站在這裏,多半是在合計,這湖深不深,能埋多少人。”

“先皇後也天天欺負我,害怕我們搶了她兒子的位子。”

“後來我給老皇帝吹枕邊風,殺了她的兒子,這樣她就不用再害怕了。”

蕭執神情淡淡。

周遭宮人們受不了了,看我倆的眼神跟看變態一樣。

我叫退了宮人們。

走到蕭執麵前,我捧起他的臉,吻他的眼眸,鼻尖,把他薄唇咬出血……

他遞我一盞蓮燈,我推出水麵,看其上燭光悠悠,水影搖蕩。

“我不愛放這玩意兒,”我道,“傻乎乎飄到護城河,忘了來路,亦無歸處,覺得它孤獨。”

蕭執在我身旁蹲下,將他手中那盞燈放了出去,與我的並排,他問:“那這樣呢?”

我看著兩盞燈結伴,搖搖晃晃,一起流向遠方,消失於黑暗。

我道:“你燈上寫了什麼?”

他道:“蘇姳貞長命百歲。”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蕭執,你呀,有時候就是太執著。”

五年前他去找我那天,我在殿內提前掛了一根白綾來著。

那天也是我的忌日。

蕭執在殿外等我,手裏握著那條白綾,但他什麼也沒說。

於是我把他睡了。

“如果非要選個人陪我玩一場,你還真是最佳人選,但是何必為難自己,”我提壺飲盡最後一滴酒,指指自己,“絆腳石你不踢走,難道真要供起來?”

他道:“我想試一試。”

他握住我的手,兩隻手都握著,他道:“為了我,活一次。”

幾乎是乞求。

我道:“別妄想了,你身上流著老皇帝的血,凡是跟他沾一絲邊兒的東西我都惡心,我不愛你。”

我的手從他手心裏滑出去,他抓住,又滑出去。

他終於察覺出不對。

我倒下時,他跪地接住了我,大聲找人喚太醫。

我道:“讓人看見我這副醜樣子,我死後麵子往哪擱。”

有眼淚滴在我臉上,比我燃燒的五臟六腑還要滾燙。

他說:“你最美。”

我道:“我知道。你幫我一個忙,我不要埋在你蕭家的墳裏,你把我燒成灰,跟燒成灰的他葬在一起,好嗎?”

他道:“……好。但是蘇姳貞你給我記住,來世你是我的。”

我很想對他笑一笑,說他是個傻子。

但是我這輩子已經笑得太多了。

11

大魏武帝五年秋,太後蘇氏薨逝,舉國大喪。

京郊,荒山野嶺一墳塋。

墳是新開的墳,土是新填的土。

帶人來填墳的那個奇怪男人走出去又後悔了。

他瘋了般刨土,用鋤頭,用鐵鍬,用手。

他滿手血與泥,捧出那個才埋進去的骨灰壇,珍愛擦了擦,抱在懷裏,帶回去。

他低頭緩緩笑道:“今生今世,你也是我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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