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終是徹底暗了下來。
紫色的夕陽沉入了西邊的山巒,最後一抹餘暉也被黑暗所吞噬。陵園裏,那終年不散的、冰冷的薄霧,開始從山穀的深處,如同潮水般,緩緩地彌漫開來,將那一座座沉默的石碑,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宛如冥土般的灰白之中。
三人依舊圍坐在那冰冷的石階上。
高磊那因為重逢而激動的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苦澀、無奈與疲憊的沉重。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個平靜得不像話的朋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終於開始傾訴。
“老林,你別看我現在,頂著個‘長老親傳弟子’的名頭,好像是風光無限。”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帶著與他粗獷外表格格不入的酸澀。
“但戰堂那地方,說白了,就是個狼窩。所有人都是餓狼,而資源,就是那僅有的幾塊肉。”
他擼起自己那隻粗壯的手臂,隻見那堅實如鐵的小臂之上,赫然有幾道深可見骨的爪痕,雖然已經結痂,但依舊能想象出當時戰況的慘烈。
“這是前天,跟一個師兄‘切磋’時留下的。”高磊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們這些核心弟子,每個月都有固定的資源配給。但那點東西,隻夠勉強維持修煉。想要更多,想要更好的,就得去‘戰力塔’,用命去打排名。”
“戰力塔,一共九層。你能打到第幾層,就代表了你在所有弟子中的戰力排位。排名高,丹藥、功法、法器、甚至是長老的親自指點,要什麼有什麼。排名低......”
他頓了頓,自嘲地搖了搖頭,“連演武場上,都不會有人正眼看你。”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與狠厲。
“就在半個月前,為了爭奪一次進入‘地火淬體池’修煉一個時辰的資格,我跟另一個同樣是新晉的核心弟子,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簽了生死狀,上了一場‘無規則鬥法台’。”
“那一戰,我贏了。我打斷了他三根肋骨,自己也被他用一件陰毒的法器,在背上開了個窟窿,躺了足足三天才能下床。”
“我得到了那個名額,在地火池裏,將我的金剛霸體,又淬煉精進了一分。但同時,我也徹底得罪了那個家夥,還有他背後那個由十幾名老弟子組成的、所謂‘兄弟會’的小團體。”
“現在,我每天走在戰堂裏,都能感覺到那些從四麵八方投來的、不懷好意的目光。他們就像是草原上的鬣狗,在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我露出破綻,然後一擁而上,將我撕成碎片。”
高磊的聲音,變得有些低沉沙啞。他看著林淵,一字一句地說道:
“老林,在這裏,沒有對錯,也沒有情理。唯一的真理,就是你的拳頭。”
“你強,你就有理,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金科玉律。”
“你弱,你連呼吸,都是錯的。”
這番充滿了血淋淋現實感的話語,讓這片陵園的空氣,都仿佛變得更加冰冷、更加壓抑。
蘇清影接過話頭,她的聲音很輕,很柔,但其中所蘊含的內容,卻同樣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這邊......雖然沒有戰堂那麼刀刀見血、拳拳到肉,但......有時候,暗地裏的爭鬥,更累心。”
她那雙清澈的眸子,望著眼前升騰的薄霧,仿佛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迷惘。
“就在上個星期,師父她老人家,見我《青雲心訣》略有小成,本打算傳我一套名為《雲心小築》的、極為珍貴的神識修煉法。”
“但就在那天,我的一位師姐,在給師父奉茶的時候,看似‘無意’之中,提起我雖然是空靈道體,但畢竟入門時日尚短,根基不穩,若是貿然修煉這等高深的神識功法,心神之力不足,恐怕會承受不住,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那麼的為我著想,那麼的合情合理。”
“結果......師父聽了之後,沉吟了片刻,便點頭說,是我考慮不周了。然後,傳授功法的事情,就被暫時擱置了下來。”
蘇清影的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苦笑。
“她們從不會明著欺負我,更不敢違逆師父的意思。但她們會在各種各樣的小事上,不動聲色地,給我設下無數的絆子。”
“比如,我想去藏經閣,查閱一些關於上古陣法的孤本。負責管理藏經閣的師姐,會微笑著告訴我,我的弟子令牌權限不夠,需要宗主的親筆手令。”
“我去丹藥房,領取每個月的月例丹藥。負責發放的執事,給我的,永遠都是那些色澤最暗淡、品質最差的次品。”
“她們早已在宗門裏經營了數十年,甚至上百年,從上到下,盤根錯節,早已抱成了一個外人無法插足的團體。而我這個突然出現的‘外人’,在她們眼中,就像是一個闖入者,一個來搶奪她們資源的敵人。”
“師父她老人家,高高在上,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可能為了我這點‘小事’,事事都親自過問。”
兩人說完,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們都曾以為,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天之驕子,隻要踏入了仙門,從此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前途一片光明。
但現實,卻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就給他們上了最殘酷、也最深刻的一課。
他們發現,即便擁有了世人豔羨的絕頂資質,依然要在這錯綜複雜、冰冷無情的規則與人際關係之中,如履薄冰,步步為營,掙紮求存。
最終,還是高磊打破了沉默。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鬱結都吐出去。
“所以,老林,你明白了嗎?”
“不是我們不想早點來看你,更不是我們把你忘了。”
“是我們自己,也還沒能在這吃人的地方,真正站穩腳跟。我們人微言輕,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
“我要是敢天天都往你這個‘廢人’的‘禁地’跑,估計用不了三天,我師父第一個就會找我談話,覺得我‘不務正業,與廢人為伍’,是在自甘墮落,自毀前程。”
林淵,從始至終,都在靜靜地聽著。
他沒有插話,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就像一個最忠實的聽眾,一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冷靜地、一字不漏地,將他們話語中的所有信息,都吸收、消化,然後在自己的大腦中,建立起一個清晰、完整的邏輯模型。
直到兩人都說完,直到周圍隻剩下風聲與霧氣流動的聲音,他才緩緩地,開了口。
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麼的平靜,卻像一把鋒利無比的手術刀,一瞬間,就切中了問題的核心。
“你們的問題,聽起來很複雜,但追根溯源,其實都來自於同一個地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虛空中,輕輕地點了一下。
“實力。”
“你們的實力,還不夠強。”
他看向高磊,眼神清澈而又銳利。
“高磊,你的金剛霸體,是一座需要用海量資源才能堆砌起來的寶山。你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作為支撐,所以,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去爭,去搶,去用你的拳頭,打下屬於你自己的江山。戰堂的‘叢林法則’,對別人來說是地獄,但對你來說,卻是最適合你成長的地方。”
他又轉向蘇清影,語氣變得溫和了一些,但其中的邏輯,卻同樣冰冷而清晰。
“清影,你的‘宗主弟子’的身份,是一柄雙刃劍。它給了你至高的起點和保護,但同時也讓你成為了眾矢之的。你的那些師姐,她們不敢對付你,但她們可以孤立你。這種無形的壁壘,比拳頭更傷人。而想要打破這層壁壘,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的實力,盡快地追上,甚至是超越你的身份。到那時,你不再是需要宗主庇護的‘小師妹’,而是宗主最得意的、能為她分憂的‘左膀右臂’。”
林淵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陵園裏,顯得格外的清晰。
“所以,你們現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兩件事。”
“忍耐,以及,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提升你們的實力。”
“當有一天,你們的實力,強大到可以製定規則,或者......無視所有規則的時候,”
他看著兩人那因為震驚而有些呆滯的表情,平靜地做出了最後的總結。
“你們今天所遇到的這些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
他這番冷靜、透徹、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分析,反而像是在給兩位前途無量的“天才”,指點迷津。
讓高磊和蘇清影,都感到了一種深深的、近乎荒謬的不可思議。
他們猛然發現,一個月不見,林淵的心性,似乎變得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更加的堅韌,更加的可怕。
也更加的......適合在這個殘酷的、人吃人的世界裏,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