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烈日灼人。
薑思弦站在勞動改造所的大門外,等了很久,卻沒有人來接她。
“同誌,你家人呢?”門衛大爺探出頭,“你在這勞動改造三年了,家人不來看你不說,怎麼今天接都不來接。”
薑思弦搖搖頭,幹裂的嘴唇滲出血絲:“……我沒有家人。”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場錯誤。
姐姐薑夢淺從小患有罕見的血液病,需要定期輸血,於是父母生了她,一個活體血庫。
六歲那年,她發著高燒,父母卻硬拉著她去抽血;十歲生日,她得到的禮物是一張獻血卡;十五歲,她暈倒在獻血站,醒來時聽見薑母對醫生說:“別管她,暈會又不會死,繼續抽血,我大女兒等不及了。”
唯一給過她溫暖的,是住在隔壁的團長霍銘生,那個軍區大院裏最耀眼的年輕軍官。
他生得極好,劍眉星目,一身軍裝穿得筆挺,往訓練場上一站,多少文工團的姑娘偷瞄紅了臉,可就是這樣眾星捧月的霍團長,唯獨對她與眾不同。
他會偷偷往她手心裏塞桂花糖;會在她被關禁閉時,會從窗戶遞進來熱騰騰的包子。
十七歲那年她高燒不退,是他背著她跑了三裏地去醫院。
那天,她趴在他背上,聞著他軍裝上的皂角香,第一次嘗到了被珍視的滋味。
拿到北大錄取通知書那天,她鼓起勇氣向他表白。
霍銘生那雙總是清冷的眼睛難得有了溫度,他說:“好。”
她以為人生終於要亮起來了。
直到那天,薑夢淺用酒瓶將一個糾纏她的男人砸成了植物人。
眼看警察就要來抓人,父母連夜做了決定。
“思弦,你去替夢淺頂罪。錄取通知書給夢淺,讓她去上大學。”
“憑什麼?”她第一次反抗。
下一刻,一記耳光甩得她眼前發黑,“就憑你這條命是我們給的!要不是夢淺需要血,你以為我們會生你?”
就連霍銘生也勸她,“夢淺身子弱,受不了勞改的苦。你去替她,好不好?等你出來我們就結婚。”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說過喜歡她的銘生哥,竟然也要她去頂罪?
她被強行押著去派出所“自首”,最後上了卡車,送往勞改農場。
在農場的第一晚,薑思弦哭到天亮,她想不通霍銘生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直到第二天放風,薑夢淺來探視,才告知她真相。
“薑思弦,其實銘生哥喜歡的一直是我,他答應和你在一起,隻是怕你以後嫁人,不能隨時給我獻血了。”
“他寧願假裝愛你,也要確保我的血源不斷,好可憐,你還以為碰到了救贖。”
“往後你就在這好好改造吧,”她晃了晃通知書,笑容甜美,“去北大的大好前程,就由我替你享受啦。”
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剜得薑思弦心口血肉模糊。
原來她以為的愛情,不過是人家確保血源的工具;她以為的救贖,不過是另一個深淵。
原來人人都愛薑夢淺,竟無一人愛她薑思弦!
此後的日子,薑思弦在農場挑過糞,挖過渠,冬天雙手凍裂流血,夏天後背曬脫皮。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終於徹底磨光了她對父母的最後一絲期待,也磨盡了她對霍銘生的所有愛意。
薑思弦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一步一步往家走。
二十裏路,她走了四個小時,腳底磨出了血泡。
推開家門時,歡笑聲撲麵而來。
客廳裏,父母和霍銘生正圍著薑夢淺慶祝,餐桌上擺著三層奶油蛋糕,上麵寫著“祝賀夢淺畢業入職電視台”。
“夢淺想要什麼禮物?”薑父紅光滿麵,“爸爸給你買!”
薑夢淺害羞地看了霍銘生一眼:“我什麼都不要,就想要銘生哥親我一下……”
霍銘生愣住了,眉頭微蹙:“夢淺,別鬧。”
薑母連忙開口,“銘生,你就答應夢淺吧。反正思弦也不在,而且你喜歡的本來就是夢淺……”
薑思弦的行李袋“砰”地掉在地上。
四個人同時回頭,空氣瞬間凝固。
“思弦?”霍銘生最先站起來,軍裝筆挺,“你怎麼……回來也不提醒我一聲?我好去接你。”
薑思弦盯著他伸來的手,這雙手抱過她,也親手把她送進地獄,現在卻想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自己忘了這個日子,我再提醒,又有什麼用呢?”
霍銘生表情一僵,正要解釋,薑夢淺已經小跑過來,親熱地拉住薑思弦:“妹妹,今天我畢業入新單位,你也回來了,真是雙喜臨門!來,和我一起吹蠟燭吧!”
薑思弦看著她假惺惺的笑臉,胃裏一陣翻騰,抽回手:“不用了。”
她轉身要走,薑夢淺卻不依不饒地又拉住她:“妹妹,別這樣嘛……”
“放開!”薑思弦猛地一甩手。
薑夢淺驚呼一聲,踉蹌著後退幾步,整個人撞在餐桌上。
三層蛋糕轟然倒塌,蠟燭點燃了她的連衣裙下擺,火苗“騰”地竄了起來。
“啊!救命!”
薑夢淺尖叫著,手忙腳亂地拍打身上的火苗。
客廳裏頓時亂作一團,薑父薑母慌忙去接水,霍銘生一個箭步衝上去,脫下軍裝外套裹住薑夢淺。
“薑思弦!”薑母怒喝,揚手就給了薑思弦一耳光。
薑父更是一腳將她踹在地上,“夢淺好心拉你一起慶祝,你就這樣報答她?歹毒至極!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霍銘生抱起薑夢淺,冷冷地看了薑思弦一眼:“我先送夢淺去醫院。”
薑母拽住薑思弦的胳膊:“你也跟著去!夢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也別想好過!”
薑思弦被硬拖著出了門。
她身體虛弱,無力反抗,隻能踉踉蹌蹌地被拽著,一路上,薑母的咒罵聲不絕於耳,路人紛紛側目。
到醫院後,醫生正好檢查完傷勢,滿臉嚴肅的出來:“病人背部燒傷嚴重,需要立即植皮。”
薑母一個箭步衝上前,手指幾乎戳到薑思弦臉上:“用她的!親姐妹的皮最合適!”
薑思弦踉蹌著後退,後背抵上冰冷的牆壁。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生她的女人,喉嚨發緊:“我也是你的女兒……”
“啪!”薑父一巴掌將她扇得偏過頭去,粗糲的手指死死鉗住她的手腕:“由不得你!夢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扒了你的皮!”
薑思弦掙紮著看向霍銘生,那個曾經承諾要娶她的男人。
霍銘生沉默片刻,薄唇輕啟:“思弦,既然是你造成的,就該負責。”
這句話像一把刀,狠狠紮進薑思弦心裏。
她忽然明白了,在霍銘生眼裏,她永遠比不上薑夢淺。
三年前是這樣,三年後還是這樣。
手術台上,冰冷的器械閃著寒光,醫生問:“要不要打麻藥?”
薑母搶著說:“不用!她從小就不怕疼,直接取皮就行!”
薑思弦被強行按在手術台上,背部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最痛的不是背上的皮被活生生剝下,而是她終於明白,這世上真的沒有一個人愛她。
眼淚無聲地滑落,薑思弦在劇痛中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一片黑暗中醒來。
病房裏空蕩蕩的,隻有點滴瓶裏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
她知道,薑父薑母和霍銘生都在薑夢淺的病房裏。
就像過去的二十年一樣,薑夢淺永遠是那個被眾星捧月的公主,而她,永遠被遺忘在角落。
薑思弦望著天花板,忽然笑了。
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她摸著自己幹枯的頭發,粗糙的皮膚,還有背上猙獰的傷口。
這就是她的人生,一個永遠為薑夢淺犧牲的活體血庫。
“砰”的一聲,病房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急匆匆走進來,手裏拿著一疊文件。
“薑同誌!”他激動地說,“終於找到你了!你前段時間寄給我們的火箭推進劑研究資料,經過專家討論,作用非常大!”
“我們決定特招你進入火箭研究所,不過需要隱姓埋名五年,專心研究,但自此你會成為國之棟梁,推動整個華夏航天事業發展!你可願意?”
薑思弦愣住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臉上,暖洋洋的。
二十三年了,第一次有人看見她的價值,不是作為血庫,不是作為替罪羊,而是作為一個人,一個有用的人。
“我願意!”她說得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