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秋,北方汛期的暴雨說來就來,一下就連著三天。
清河鎮通往雙林溝村的盤山路上,林深正駕駛著一輛老舊捷達車,在雨霧中穿行。
他緊握方向盤,透過像抽風的招財貓爪子般的雨刷器,在暴雨中拚命扒開兩片模糊的扇形,勉強看清前方路麵。
時而瞥一眼副駕座位上滲了水的文件袋,《駐村通知》已經被雨水浸濕了紅頭。
後視鏡裏,那輛黑色帕薩特領馭已跟了三個山頭,霧燈在雨簾裏忽明忽暗,像野獸的眼。
就算林深對自己的車技相當自信,如此惡劣的暴雨天,用這輛破捷達在山路上玩漂移,也絕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林深,今年25歲,畢業於985的東江大學行政管理專業,作為省選調生,被派到邊遠山區的正陽縣清河鎮,在辦公室任辦事員。
兩年來,他每天像個陀螺,畫表勒格、跑腿學舌,包攬了幾乎所有苦活累活。
除了周末回縣城與當中學老師的母親吃頓飯,林深的其餘時間都撲在了工作上。
即便如此,做事認真的他,依舊得不到領導的認可。
在鎮政府,他就像個透明人,又像個隨時能被拿捏的軟柿子。
可他隻能強忍著,作為一個沒根基的選調生,又能怎樣呢?
半小時前。
“磨蹭個屌啊?”矮胖的辦公室主任王德發,端著泡了枸杞的搪瓷缸,把駐村文件甩在桌上。
而林深,此時正捧著手機,看著女友發來的短信發呆:
【林深,我們分手吧】
【我媽說,跟著月薪兩千的鄉鎮公務員能有啥前途?】
【研究生花了你六萬八,但我也陪你睡了,咱倆算是兩清了】
合上諾基亞N95的滑蓋,林深看著文件上中午飯堂韭菜盒子的油漬印,一時沒回過神來。
“你們大學生就是屁事多,下點雨算個球?麻溜地,村幹部在村口打傘站兩小時了,就等你帶扶貧資料過去學習呢!”
說著,王德發一抬手,將捷達車鑰匙甩到他眼前。
“宋鎮長說了,雙林溝的脫貧攻堅需要你這樣的年輕血液,特批你開捷達去。可有一樣啊,要是路上磕碰了,車損和維修費得自己掏腰包。”
林深剛拿起車鑰匙,王德發的腳下又一響。
一個印有“計劃生育”字樣的搪瓷痰盂,滾到林深跟前。
“下去駐村得有個儀式感,這寶貝歸你了,走訪時帶著,體現咱幹部與群眾同甘共苦!”
說完,王德發臉上的肥肉笑得擠成一團。
辦公室裏爆出一陣哄笑,有人尖著嗓子學舌:
“同甘共苦喲!”
“剛失戀就下村,去散散心吧!”
怪叫聲,像一根根尖刺,紮在林深的心上。
女友提分手,暴雨天被逼著下村,對他來說,還不是最糟心的。
林深對於駐村,也不是很排斥。
革命工作麼,在哪幹還不是幹,反正工資都一樣。
可上周回縣城時,麵對母親對自己的仕途厚望,林深在飯桌上保證,再勤奮努力一點,爭取早日混上副科。
結果,現在卻被發配到雙林溝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林深最後悔的,恐怕就是不該在昨天快下班時,去給鎮長送什麼鳥文件。
當時,清河鎮政府三樓最東頭的鎮長辦公室裏,空調開得很足。
林深抱著扶貧統計材料敲門時,剛好有雷聲在空中炸響。
他推門而入。
見鎮長宋國棟正把新來的女大學生文員小薇按在文件櫃上。
林深的腦海裏驀地閃過前段時間的一個畫麵。
茶水間,小薇曾給他遞咖啡,指尖有意無意擦過他手背,提醒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掉了。
林深隻覺得一陣眩暈。
“啊!有人............”
女孩驚恐地叫出聲,急忙去掩紐扣已經繃飛的胸口。
“林深?”宋國棟鬆開女孩,整理著淩亂的衣服,“你他媽不會敲門嗎?”
“我............敲了啊!”林深站在門口,看著小薇慌亂地遮掩身體。
窗外的雨伴著風,一陣緊似一陣。
“鎮長,您要的扶貧統計材料,我發現............”林深不敢再亂看。
“放桌上!”宋國棟粗暴地揮手打斷。
“等一下。”宋國棟叫住比他還慌張的林深:“忘了告訴你,根據鎮委會研究決定,你明天去雙林溝村報到,那兒缺個包村幹部。”
他的聲音陰冷,“年輕人嘛,就應該多鍛煉鍛煉。”
林深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直竄頭頂。
他想問為什麼?
話到嘴邊忍住了。
轉過身,看到鎮長辦公室的角落,堆著幾個印有“扶貧物資”和“2010年”落款的紙箱。
林深清楚地記得,他替宋鎮長搬上來的時候,分明聞到了茅台的醬香。
“打擊報複,我操你大爺的!”
林深衝著車窗外的雨霧,忿恨的怒吼。
突然,一道刺目的閃電劃破天際,一根本該立在路邊的水泥電線杆,突兀地橫亙在彎道中央。
他瞳孔緊縮,一腳刹車到底,ABS不斷撞擊腳掌,刹車片發出刺耳的尖叫。
車輪在泥漿裏劃出蛇形軌跡,車頭距水泥杆僅半掌距離,堪堪刹住。
林深死死攥住方向盤,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幾乎跳出胸膛。
這條山路雖陡峭難行,可他並不陌生。
為了應對汛期,林深前天還騎摩托車巡查過,對幾處事故易發路段做了標記,並寫進了報告,卻唯獨沒有這根斷茬很新的電線杆。
就在他納悶之際,頭頂傳來巨石滾落的悶響。
倒車鏡裏,山體上的碎石正裹著泥漿傾瀉而下。
“臥槽!”
林深渾身毛孔炸開。
多年後他仍會夢見這刻。
右手肌肉記憶般甩開安全帶的同時,直接掛上倒擋。
捷達車在濕滑的路麵急速紡輪,嘶吼著後退,淒厲的聲音響徹山穀。
巨石擦著保險杠轟然墜崖,泥浪濺在擋風玻璃上,頓時模糊一片。
一些碎石撲簌簌砸在車頂,混著收音機裏嘶啞的《愛情買賣》伴奏。
林深大口喘著粗氣,方向盤跟著他的手不停地顫抖。
還沒等他回過神,後視鏡裏,一道刺目的車燈閃過。
那輛黑色帕薩特失控般衝過來,擦著電線杆撞向山體,車頭騰起白煙,車尾甩向崖壁,半個車身已經懸空。
“臥槽,這他媽的............”
林深來不及擦去額頭的冷汗,“碰”的一聲,手腳並用,踹開捷達車門,鑽出駕駛室。
漫天的雨珠,無情地澆了他滿臉,灌入脖領。
林深顧不得去擦,一縱身跨過護欄,衝到懸空的帕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