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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我隻是頭有點麻,但是一點也不疼啊。
顧嶽凜仍舊一臉愧色,安撫道:“軍醫就快來了,你堅持住,隻要活下來,我什麼都允給你。”
我呆愣道:“做你的親兵,你也同意麼?”
他麵上愧疚之色更濃,已經到了覺得我在說胡話的地步:“當然。”
我最後活下來了。
還成了顧嶽凜的親兵。
隻是在他麵前暴露了女子之身。
那日他看我神色不對,遲遲不肯咽氣,終於想起來抬頭查看我的頭——這下成了貨真價實的禿子,隻有半張麵具還搖搖欲墜地掛在上頭,包裹著下半張頭的長發。
他沉默良久,讓我自己站起來。
沒問我為什麼騙了他,隻是信守承諾,讓我待在他身邊,做了親兵。
後來一想,他一開始就默認我是市井裏爬出來的乞丐,為了活得更好,隨口撒謊騙人,是刻進生命的本能。
他那時候不問我,不怪我。
後來雖仍不問我,但不分青紅皂白便怪我。
因為我一開始就是作為小偷、騙子被上天送到他跟前來的。
我也從來沒有機會解釋過哪怕一次,我真的沒有做過這些事。
他隻是覺得我哪怕不擇手段,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可用之人。
那天他摸了摸我斷掉頭發的頭頂,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隻記得我姓李,六歲那年,短暫收養過我、卻在當年冬天就被凍死的老乞丐見我伶俐,他又識過幾個字,給我起個名字叫“知趣”。
等我聽了這一年書,又被叫了半年禿子,半年圓頭之後,我突然有了虛榮心。
看著那雙光風霽月的眼睛,我忍不住又撒了一次謊。
“李知渠。”我說。
我不能在顧嶽凜麵前更加不堪了。
“你是女子,繼續在外頭也不方便,以後便做我的親兵吧,我給你單獨的營帳住。”
這就是認下了我,也不怪我欺瞞他了。
從此以後,軍中人人都知道,我靠著救命之恩,成了將軍麵前的紅人。
在親兵中的幾個叛徒被清理幹淨之後,我甚至搖身一變,成了親衛統領,時時跟在他身側。
此後三年,我們一同出生入死,擊退北楚之後,繼續北上,直往楚都而去。
就算中途我的女子身份暴露,他也一力作保,排除眾議,讓我以女子之身繼續建功立業。
我們的情誼逐漸深厚,我用拿長刀的粗糙雙手,親手給他縫補衣物,烹煮飯食,隻為了讓他在苦寒的西北能夠好過些。
他也仿佛忘了我一開始的模樣,看我的眼神漸漸變得溫和曖昧起來。
沒人知道,我心內有多麼慶幸而惶恐。
明月一樣的人,竟有一日將光落在了我身上。
就在離皇都咫尺之距的地方,京中快馬加鞭來了一道聖旨。
不是軍令。
而是賜婚。
給我和顧嶽凜。
而顧嶽凜拒絕了,僵持之下,隻願意認下我為未婚妻。
我們開始冷戰,實則是我無顏麵對他。
我曾經確實對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即便是喜歡,也小心翼翼地藏住了。
可是三年朝夕共處,我無法自控地生出些許奢望。
他冒著大不敬的風險,也要拒了賜婚聖旨的舉動,有些傷了我的心。
我雖還是他的親兵,卻早已有了將軍之名。
人一旦有了地位,就會開始要幾分麵子。
我做乞丐的那幾年,泔水桶裏的臭饅頭都可以搶著吃。
有朝一日做了將軍,卻因為這麼件小事覺得丟了麵子。
我在月光底下拉著小王喝酒,嘟嘟囔囔對著他完好的那隻耳朵說:“小王,你長這麼大,有過心儀的人沒有?”
他嘻嘻哈哈,笑了一陣,才落寞道:“有吧,但我這副模樣,也不敢讓她知道啊。”
我聽了這話,努力睜大喝眯了的眼,仔仔細細看他。
這一看可不得了。
小王還真是個美男子。
白淨、文弱,脫了衣服的身體卻很有料。
連年征戰,他卻半點也沒曬黑,很像江南深宅裏出來的世家公子。
“你哪副模樣了?這不是很俊俏嗎?”
“你長得這麼好,怎麼取這麼個像隔壁鄰居的名字?”
他沒好氣地推了我一把,看我要摔倒,又咬牙切齒拽回來。
“我隻是姓王,還沒跟你說完,你就叫我小王,這也能怪我嗎?”
是了。
或許當初也是因為嫉妒他和別人一樣,有個好名字,所以才會沒記下他的名字,叫他小王。
他擺正了我的臉,用耳朵完好的一側臉對著我,一字一句說:“你記住了,我姓王,名之素,本家在江南。李知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禿子。”
“你才是禿子!”
“不,”他輕聲說,“我不是禿子。我是聾子。”
我沒來得及安慰他,頭一歪睡了過去。
醒來之後,顧嶽凜找到我,愧疚道:“我不是有意拒婚,隻是現下家國未定,我擔心兒女情長會影響大計。”
“知渠,你是知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