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仙樂斯

一到晚上，仙樂斯歌舞廳就是中街最熱鬧的地方。達官顯貴在舞池旖旎的燈光下醜態百出，管你什麼次長，什麼長官，什麼董事，他們懷裏摟著腰身纖細的舞女，隔著女人單薄的旗袍上下其手。

昏暗的走廊、樓梯上，三三兩兩的男女說著悄悄話，不時發現曖昧的笑聲。

“金老板！”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攔住準備上樓的大金花。他是英租界工部局董事長，自稱姓“崔”。

“崔董這麼好興致。”隻要在仙樂斯，大金花隨時能笑得花枝招展，一襲火紅的旗袍越發顯得她笑容熱烈，“我方才見你給我的姑娘們講笑話，怎麼逗笑了人家就想溜？”

“她們都是庸脂俗粉，不如金老板傾國傾城。”崔董邊說，邊從路過侍應的托盤裏拿過一杯酒。

“先生，這是……”侍應才要說話，抬眼見老板朝他搖頭，忙低頭走了。

“崔董的話說得真好聽。”大金花笑盈盈地看著男人的醜態。

“那咱們找個地方，我慢慢說給你聽。”崔董說著又湊近幾步，一杯酒幾乎遞到大金花唇邊。

大金花倒退著走上兩階樓梯：“可惜我瑣事纏身，不然真想聽崔董講一夜的笑話。”

“一夜”兩個字說得曖昧不明，聽在男人耳裏如有貓爪輕輕抓撓著他的心，他再忍不住，一頭撲上去，大金花早有準備，抬起手上的扇子欲擋回去，以她的力道，必把這老色坯擋個跟頭。

一年到頭，被她假作無意從樓梯上擋下去的客人總有二三十個，單崔董就被摔下去兩回，隻是這一回，男還沒來得及撞在扇子上，就如破麻袋一般癱了下去，露出身後膀大腰圓的另一個男人。

那人也不說話，扛起崔董就走。大金花這才看見站在樓梯下，麵無表情盯著自己的杜玉瑛。

“杜先生。”折扇半掩，大金花笑不露齒地掩飾著意外的神色。

“我以為金老板請我來，是有正事要說。”杜玉瑛說著，幾步上了樓梯，與大金花平視，“沒想到你在這裏招蜂引蝶，還盡招惹些撲棱蛾子。”

“我請你……”大金花確定自己沒喝多，卻怎麼也想不出她是什麼時候邀請了杜玉瑛來仙樂斯，然而比起這事，人命還是更重要，“你要把崔董弄去哪裏？英租界工部局董事，我們可惹不起，仙樂斯還要在中街開門做生意。”

“那你先跟我做生意。”杜玉瑛一手攥住大金花的手腕就往樓上走，陪同他來的人也要跟上去，杜玉瑛隻是回頭橫了一眼，所有人便停在原地。

“你，你還帶這麼多人，來砸場子的？”大金花邊說邊被拎上二樓，“杜玉瑛，老娘沒工夫看你耍酒瘋，我今晚真的有重要的生意要談。”

杜玉瑛也不鬆手，徑直把大金花拉進最裏麵的房間。大金花哪裏能任人擺布？她本想奮力掙脫，可單看杜玉瑛行動迅速，左臂卻幾乎不動，明顯傷還沒好，她又是始作俑者，隻得先忍了這口氣。

“你幹什麼？這房間是給貴客留的，你壞了我的事，我不會放過你！”大金花說著，被男人拉進門。她再忍不住，用力甩開手，怒視杜玉瑛，卻見對方微微皺了眉。

“你……”大金花咬了咬牙，終究是她理虧，到底該說幾句軟話，“你傷還沒好，少來這種地方。”

兩人相距隻有一步，杜玉瑛高出大金花一個頭，俯視的目光看不出情緒：“你不是這裏的老板嗎？仙樂斯是津城第一等的銷金窟，賺得還不夠？還用老板親自待客？”

大金花微挑一挑眉，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可她這五六年在男人麵前察言觀色，猜男人們的心，即便不中，也所差不遠，所以，眼前這個男人莫不是在……吃醋？

“如果你也要應酬客人，那開個價……”杜玉瑛話沒說完，女人的巴掌直直地招呼在他臉上。

“杜玉瑛，你給老娘放尊重些！”大金花心頭火起，然而巴掌打下去，她才察覺自己的失態，不由重重換了兩口氣才舒展眉頭，一步一步蹭向杜玉瑛，滿臉調笑地打量著對方：“杜先生跑到這裏來，是特意來問價的？您是體麵人，那您說，我值什麼價錢？”

杜玉瑛再一次被女人意外的舉動嚇著了，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心虛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我是……”

“是……還是不是……”大金花聲音悠長，一雙好看的眼睛閃著風情萬種的光芒。

杜玉瑛下意識地又退後一步，卻不想身後已無退路，他身不由己地直直地貼在門板上，大金花終於被逗笑了，擋開男人，伸手打開門，然後想也不想地將男人推了出去：“杜先生，我約了要緊的客人，仙樂斯的姑娘們會好好招待你，相識一場，算我請客，再會。”話音還在，門就被重重地關上。

門的外麵，杜玉瑛張了張想解釋的嘴，終究一個字也吐不出，而門裏的大金花抬手撫胸，有些莫名其妙。她想不明白今天也沒喝幾杯酒，怎麼心跳得這樣快？

眼前還有大事，龍幫的人就快來了，她努力平複著情緒，以她對陶四的了解，合作經營就是個幌子，鏟除一切威脅運河幫利益的勢力才是他的目的。然而龍幫能在津城站住腳，打得青洪幫幾乎退出津城，哪是容易對付的？

輕輕地敲門聲打斷了大金花的思緒，她立刻換出一張笑臉，優雅地打開門，門外仍站著眼眸含笑的杜玉瑛。

“金老板。”杜玉瑛強忍笑意，“在下龍幫主事杜玉瑛，幸會！”

“你……”大金花語塞，然而也容不得她再說話，男人捧住她的頭，熾熱的吻如狂風暴雨傾瀉而下。

大金花沒能第一時間推開對方，因為她還沒想出，杜玉瑛到底是誰？五年前他因為沒錢幾乎被打死，或許他時來運轉，可是，能執掌龍幫的人，靠的哪裏是運氣？難怪江湖上幾乎無人知道龍幫當家人的真身，她此前一直以為龍幫的大當家是為了安全故意“隱身”。

女人的不推開給了男人錯誤的信號，杜玉瑛的雙手漸漸滑到女人的腰身，吻也愈加熱烈。大金花終於回過神，可她整個人已經陷進男人的懷裏，根本紮不脫，她用力抽出一隻手，朝男人的左肩狠狠抓上去。

劇烈的疼痛讓杜玉瑛不得不鬆開手，不自覺地退開一步。大金花終於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杜先生代表龍幫來仙樂斯，該早告訴我才是誠意。多有怠慢，裏麵請！”

杜玉瑛的笑意隻藏在眸子裏：“我一早就告訴金老板，我是找你談生意的。”

大金花咬了咬牙，終於抿出笑意：“既然這樣，杜先生請上坐。”說著用力拉開門，“來人，貴客到，上好酒。”

亂世造梟雄，運河幫碼頭挨的一頓打讓杜玉瑛明白，想在這亂世立足，要看誰拳頭硬。他從東北拉了三五兄弟，就敢以龍為名，一路打入山海關，從默默無聞到成為津城新貴，隻用了五年時間。

他背上有三道尺長的刀疤，他也嘗過瀕死的恐懼，可這世上，有他要做的事，有一個女人在等他報答，他還不能死。亂世難濟，人不想死，就要一步一步爬到最高處，打服所有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