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女
不遠處一片火光,五歲的小女孩兒睜著驚恐的眼睛,她強迫自己大口喘氣,有鮮血一滴一滴從她頭頂的鐵絲網落下來,那是她同胞兄長的血,三個少年交疊著趴在鐵絲網上,大哥和二哥早已沒了氣息,八歲的三哥死死扒著鐵絲,氣息微弱地說:“要活著,要活著……”
“哥!”大金花猛地驚醒,才發現自己窩在一個半舊的單人沙發裏,她長長地換了口氣,緩了緩精神才想起自己身在陶家,陶四爺親自打電話到仙樂斯,叫她來一趟,誰知她到了,家裏的傭人告訴她,四爺有客人。
“大姑娘醒啦,老爺讓你去書房找他。”老傭人馮媽笑眯眯地說。
“父親最近身體還好吧?”大金花一邊起身整理衣服,一邊問。
“看著還好,隻是飲食又輕減了些,事多食少,總不是好事。”馮媽擔心地說。
“我去勸勸他。”大金花說著徑直去了書房,她在陶家一向會裝乖,穿著一襲白底草綠格子的旗袍,同一色發箍把頭發箍得整整齊齊,看上去像洋學堂裏的女先生。
然而她的偽裝並不時時管用,父女才一見麵,陶四便狠狠一巴掌打了她一個趔趄。
“你把洛小玫弄哪去了?”陶四戴著金絲邊眼鏡,卻絲毫掩不住他的戾氣,隔著他一身團錦對襟的馬褂,能聞到嗆人的血腥味,“你五歲遭難,是我從死人堆裏把你拉出來,養你這麼大,如今你翅膀硬了,竟敢在我背後捅刀子!”
“父親息怒。我就是留下洛姑娘,您能領她進門嗎?”大金花舔了舔嘴角的血絲,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大舅爺才升任勸業銀行華董,二舅爺是張大帥手下當紅得令的人,舅爺們必不讓姨太太進門,父親難道要與他們撕破臉嗎?”
被說中了利弊,陶四的氣惱減了一半,仍不甘心地說:“那是我的事,我的人你也敢動,我看你是活膩了!”
“她進不了門就隻能是外室。”大金花邊說邊斟一盞濃茶,“這世上,隻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母親想要她的命,什麼時候要不得?我不做也是別人做,就算運河幫上下隻與父親一條心,那二位舅爺又怎麼說?軍老爺殺人都不用打暗槍。”
陶四不再說話,大金花雙手奉上茶,繼續說:“所以我把洛姑娘藏起來,父親全當她死了,別再提起,母親遂了心也就順了氣,洛姑娘有福,自然給陶家綿延後嗣,無福也罷了,百年之後,也是多個人與婉茵妹妹做伴。”言閉,她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洛小玫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昨天的報紙。
陶四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照片,又抬頭盯著大金花,這是他親手從金家地窖裏抱出來的女孩兒。他親手教她殺人,教過她用槍、用刀、用計,甚至用毒,可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心機深重?
大金花粲然一笑,用略帶撒嬌的語氣說:“父親,喝茶。”
陶四輕啜一口溫茶,方開口道:“如今你算是曆練出來了,哪天我真閉了眼,婉茵有你護著,我也安心。”
“父親身康體健,別說這樣的話。”大金花賠笑說。
“我一個粗人,沒輕沒重,剛才……你別往心裏去。你替我好好照顧小玫,從今以後,我每年撥五萬大洋到你花旗銀行的賬戶上,就算是他們娘們兒的使費。”陶四的語氣慈愛,仿佛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父親放心,一切有我。”大金花笑起來,腮上一個淺淺的酒窩,格外明豔。
“找你來還有件事。”陶四似剛剛想起什麼,正色說,“這二三年,龍幫在津城的勢力越來越大,連青洪幫都不放在眼裏,搶了他們賭坊、煙館還不算,連水運也想插一腳,要開津城最大的船運公司。我本想井水不犯河水,可咱們運河幫打前清就在津城紮根,這幫鬊鳥也想來分一杯羹,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那父親的意思是……”大金花其實知道陶四在想什麼。
“昨天我應了他們當家人的約,談合作開辦船運公司的事。”陶四邊說邊品著茶,“回來我就後悔了,輩分不對,我何苦輕賤自己?這樣,你去,代我權宜處置談判的事,他們上道就合作,將來再找機會再吞下,要是他們不上道,咱們現在也不是吞不下,我不過是想以和為貴。”
陶四說得雲淡風輕,大金花卻知道,龍幫是條闖關龍,從東北一路殺進山海關,如今兵強馬壯,運河幫真要與他們硬碰硬,就算勝了也要脫層皮,陶四是輸不起的。
“明白了,父親,我馬上處理,我……”大金花話沒說完,書房外就傳來女人的笑聲,又有馮媽聲音:“太太回來了。”
大金花立刻閉了嘴,陶四朝門口仰了仰臉,示意她去接人。“洛姑娘的事……在母親麵前,父親可千萬別說漏了嘴。”大金花朝陶四嬌俏一笑。
“快去吧,小滑頭!”陶四終於撐不住笑了。
陶四夫人娘家姓方,閨名如慧,祖上也算書香門第,她隻吃虧在自小嬌養,性如烈火,在丈夫麵前不討喜,好在家世顯赫,陶四是幫派出身,自來官匪一家,他也時常要仰仗姻親的勢力,所以外麵再多花花草草,他也不敢娶進門。
一見大金花從書房出來,方如慧先沉了神色,吩咐傭人準備晚飯,又說買了新衣服,讓大金花陪她回房試穿。
可才一進臥室的門,方如慧就一把拉住大金花的手,朝她臉上細細看了半天,才咬牙說:“他打你了?”
大金花忙賠笑:“又不是什麼大事,母親別放在心上。”
“他哪兒是打你,分明是在打我!”方如慧一屁股跌坐在席夢思軟床上,“我老了,不如他的意,生不出兒子,他為個小妖精,就這樣打我的臉……”
方如慧說著哭起來,大金花忙勸說:“母親別難過,那小蹄子不過是一時討了父親的喜歡,父親跟她在一塊兒的時候,也在仙樂斯捧著別人,對她也並不真心。如今人死事了,母親別放在心上。母親放心,我一定看牢了那些小狐狸,想憑著肚子飛升的事再不會發生。”
方如慧雙手拉著大金花:“若萍,多虧有你,我和婉茵都多虧有你。”
“母親養我長大,難道我不該報答您嗎?”大金花含笑說。
方如慧欣慰地看著養女,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婉茵有你一半聽話,我天天吃素燒香也情願,你不知道,你父親想促成她與楚從周的婚事,她鬧著離開家出走也不肯跟人家見一麵。”
“津城警察廳楚廳長的小公子?”大金花眨了眨眼睛,“全津城都知道,楚廳長一向器重大公子楚從禮,小公子身子骨弱,不似福相。”
“楚從禮下個月大婚,難道讓我們婉茵給人家做小嗎?”方如慧歎氣道,“唉,按說楚家與我們也算門當戶對。”
自來豺狼配虎豹,運河幫與警察廳長聯姻,至少能助運河幫七八十年的運數。大金花會意,笑著說:“母親想讓我當說客,婉茵妹妹要打要怨,全在我身上,總是讓她乖乖地去見上楚小公子一麵。”
被窺破心事,方如慧紅了臉,低聲道:“我不想他們父女失和,更不想婉茵像個瘋丫頭一樣在外麵胡鬧,過兩天,我約下楚太太,你幫我安排。”
“母親都這麼說了,我還能拒絕嗎?”大金花笑得真如女兒在母親麵前一般。
方如慧心疼地摩挲著她的臉:“若萍,你也不小了,有了中意的人,領回來讓我看看,我也放心。”
大金心俏皮地挑了挑眉,故意說:“讓我想想……楚廳長還有沒有第三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