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陰黃庭(一)
府衛軍兵分兩支,一支在昨夜子時攻破了水城寨大門,另一支登船遠遠靠在溶州港西岸,用作人員休整,物資供補。
天蒙蒙亮時候,越欒進了主艙室門,隻見堂中當中一麵銀絲大屏風,做了區隔,銀燭燈籠燒得雪亮。
昨日她下船時,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的。
隻聽崔岷在裏間問道:“城寨大門已破,一夜過去,戰況不知如何?”
林元禮長長一歎:“水城寨內地勢更是複雜,那個柳師太更是奸詐詭猾,前線的將士們也須得徐徐圍捕,事緩從圓。”
另一個聲音出言勸解,氣息虛浮孱弱,卻隱隱透出些文質的柔和腔調來:
“水上奔波辛苦,各位統領保重身體才是要緊。我與崔兄弟都是不急的。”
這是唐承毓。
下底人將早茶呈奉上來,林元禮遠遠瞧見她進屋,招一招手:“越姑娘,醒的這麼早?來用些點心。”
今天的茶裏調了些牛乳,晃在杯盞中好比蛋清浮入醪糟、絲緞捏出皺褶,越欒將杯盞拈起,卻道:“這杯子有些眼熟。”
林元禮笑道:“水上一切倉促,這些多虧唐老板想得周全,從茶社裏還帶了些用物補給,船上新添置的杯盞、糖塊、蠟燭,都是三秋社裏帶來的。”
但這幾隻是景德的青花雞缸杯,京中富賈、商宦往來裝門麵的東西,充作“物資”、“補給”,就是京中禦林軍也不至於此。
唐承毓昨日忙於本命,頭也磕了,血也流了,也難得這樣縝密。
越欒微微一哂,又看向崔岷。
他們三人圍坐一張略長瘦的寬桌,林元禮坐在更窄的一頭,崔岷離唐承毓共坐一端,中間卻隔得老遠,能再塞得下三個人。細看他眼底仍有紅絲,有些愣怔,隻是默不作聲。
越欒麵上露出些譏嘲:“唐老板,要是水城寨這回沒有打下,這些東西,你可不要原原本本還到玉樓幫裏去?”
這話頭卻裏別著發酸的針尖,唐承毓笑意微微僵滯一下,轉眼回轉過來:
“越姑娘是怕他們來找麻煩麼?放心好了,林大人的武備精良,我們在這邊船上,大不必擔心的。”
他徑行從“崔小姐”改稱了“越姑娘”。崔岷麵色微微一沉,看來從他們進入三秋社的時候,唐承毓就已經查清根底了。
林元禮跟道,“是啦,不論這一次水城寨是攻得下、還是攻不下,諸位隻要在這艘船上,總歸是不會出亂子的!”
眾人微微一靜。
崔岷問:“大人是說,即便府衛軍現已經攻破了玉樓幫寨門,要一舉剿滅玉樓幫,也還有什麼顧忌之處麼?”
越欒拉開椅子坐下,有意無意向窗外瞟去一眼:“我大早醒來,就見外頭河道上的船兵擠擠攘攘吵鬧得很,這邊當真用得著這樣多的人?”
窗外照舊是一派清秋早景,水城寨下的機括占地百十頃,猛一空缺,裸露出大片的齒輪殘骸,竟成了溶州地界內憑空掉出的一個景觀。
這一帶水係本屬零散,這樣一衝蕩更被分割得不成樣子,偏又是普樂、雲州的關隘處,往來漁船、商客州縣通航,必取道溶州,因而府衛軍對仍需撥出人手劃整河道。疏通航程。
偏偏他們的這艘船隊上人員越有數百,都不是在水城寨的前線進攻的。越欒昨夜未睡著,眼瞧著天東蒙蒙發亮,府衛軍的船隊在水麵上點燈穿行。十二三人一隊,整紀極是懶散,三五一簇有團團淤堵河道中央。
早市卯時將開,擔著的蓴菜、茨菰、鮮活魚的攤販叫罵一片,一時間航路已經揪亂作一蓬亂麻,遠遠聽得叫罵一片。
唐承毓似乎想到什麼,終於眉間一皺。
林元禮咳嗽兩聲,“這邊人手……定然是不能削減的。不過有些話的確應和兩位說在前頭,眼下水城寨那邊,恐怕確是有些吃緊。”
眾人又是一靜。
唐承毓笑笑,仍是替他續上茶水:“兵戈交戰自古是瞬息萬變的事,萬沒有戰前就能作保把穩的道理,眼下大家都看得明白,玉樓幫是大勢已去,林大人的衛隊又有破竹之勢,這樣說定然是自謙罷了。”
林元禮擺擺手,正要找個由頭岔開話頭,崔岷又橫插進來:
“我先前來時已聽知府鄧大人說過,雲州駐紮軍隊共千數人,在西南一代的各州縣中可謂卓群,這玉樓幫上下也不過五百,人手怎會不夠?”
林元禮尷尬一笑,“崔老板,那個人數……不頂用的。”
唐承毓也疑道:“什麼意思?”
越欒將茶水緩緩送到嘴邊,默不做聲。
三日前,她與緋魚羅於臨滄官道口分路而行,說崔岷此行仍有“最大的一處破綻”,就在此處。
大燕自開國以來,太祖為固西北、西南,大行屯田製,戍衛疆防。順寧在當時素有黔中腹、滇之喉之名,朝廷因在此處力推衛所軍屯,且令軍士戰耕交替,亦兵亦農,戍守邊地,鎮護通滇大道。
這法子重在一個“寓兵於農,強兵足食”,省卻朝廷許多人財馬力,早些年政和人平之時還是個妙法,不過時日一久,人員又為了稅收,將軍田外佃,數十年間又,這裏頭已是一本爛賬,到如今痼疾沉屙,再難消解。
如今,紙麵上雖說明記的“一千人”,但要認真點校起來,恐怕三分數已在地下,又有三分數已不在雲州。
林元禮合盤說罷,唐承毓麵色白了一霎,還是道:“即便是人數相當,江湖草莽,想來也不及林都尉親手調教,士氣高漲,也一定能破下城寨的。”
林元禮苦笑:“兩位老板莫要抬舉!他們屯兵自給,當然是每日務農,與這些燒殺搶掠的狂徒相較,哪裏能比得了?”
又轉向崔岷,歎了一口氣,“崔老板,你遠從應天過來,又與鄧大人是舊熟識,這話原也不該這樣說。可順寧的衛所屯堡自開朝以來就是這個實情,你即便是與鄧大人說理,我這頭也是這個說辭!”
“報!”
門外闖入一個小兵,氣喘道:“稟大人,我們的人,已經死傷了二百……”
崔岷麵色更白,抓緊了手邊的杯底。
林元禮起身將那小兵士攙起:“辛苦啦,快些下去吧,叫前麵的兵士們萬萬保重,身家性命要緊,不可逞強。”
唐承毓半晌不言,終於一笑:“林大人,我們的身家性命也在這裏呢。”
林元禮笑道:“唐老板,我們已將你從那魔窟裏帶出來了,還有什麼不夠的麼?那什麼柳師太便是有再大本事,也沒能耐跨到這裏來抓你吧!”
又向崔岷道:“兩位老板都是生意人,這些利害都算得明白,這樣的事情萬不能奔著功勞去掙,有了三分苦勞,已經是官府的顏麵了。”
“即便這回攻城不下,也是順寧地界多年剿匪打寇的一樁美事,日後從長計議,總歸不是我們這頭的幹係的!”
越欒冷不丁道:“林大人今天這話,真是好叫人心寒。流寇、倭匪向來是我朝大患,玉樓幫在雲州地界橫行多年,好容易如今官府出兵,原來領兵的指揮使抱的是個‘留樁美事’的心思,府台的鄧大人也是這樣想的麼?”
鄧元禮麵上一紅,轉而嗤嗤笑道:“欒丫頭,你年紀還小,這中間事情不如你想得這樣簡單。大家都奔波辛苦,我的將士們也盡力而為,哪怕是去省裏告,順寧府也是沒什麼錯漏的!”
話音剛落,隻聽外頭有人叫道:
“大人,大人!”
另有一個百戶隊長急衝衝進來,跌跌撞撞,卻是滿臉喜色,“大人,省裏的都督派兵來支援了!”
這一消息石破天驚!林元禮豁然起身:“當真?”
“當真!攏共、攏共有二千多人,徑往水城寨那邊去了!”
越欒將杯盞拚在手心,反過來,又折過去,笑吟吟道:
“省裏的大人神通廣大,林大人‘盡力’都填不上的錯漏,上頭原來一早就知道呢。”
那一日,她與緋魚羅指出這一破綻後,另出了一個法子。
當時緋魚羅也疑道:“三姊,若果真如此,就算我請來府衛軍的人手,可不也成了無用功麼?”
越欒道:“所以順寧府那邊,我去請,不指望能攻下水城寨,拖住世間最要緊。你拿著錦衣衛的禦牌,現在就快馬加鞭,趕去省裏的都督府,要從那裏調兵。”
“那邊的大人調兵前需起一封奏呈,你趕在他之前也急遞京中一封密信,將這裏的情況不可有半分隱瞞,一並上稟聖上。”
她的身份是太子親衛,政事如無必要,不可胡亂介與。何況轉生換世,更是另外一人,前去都督府衙必然不妥。
這件事隻有錦衣衛可做。
玉樓幫糾集日久,早成匪寇,再經崔岷一番作弄,早已不是能層層瞞上的大患。都督府拿的是王命執牌,可自行調遣兵將,由那邊來料理此事,最為妥當。
如此謀策,才稱得上無半分錯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