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三)
點鵲樓的死士命名取姓,大多沒有講究,緋魚羅是難得的全須全尾、有大名大姓的人。
其餘人的名字大多是從年月日的幹支表裏隨手湊合出來的,甲乙丙丁一路喊過去,實在不像人名,倒像客棧編的號房。
他十一二歲時進京,第一個肯教他刀法的人叫“阿辛”,是太子殿下親養的死士,點鵲樓中行三。她那時也不過雙十,生了一雙伯樂神眼,看人如看馬。
在一個大雪天裏,她提著那把影衛寶刀進了值房,稱豬肉的架勢在他們這群外門雜兵中翻翻揀揀。一眼瞧上他了,先是捏了捏手腕骨,又扒拉開他的下頜查驗牙齒,當下刀柄在他的瘦腦殼上一敲,誇他骨骼極好。次日起他加入太子影衛,在大內效命,喊她三姊。
難不成人和馬也一樣,好與不好要看牙口的麼?
她說不是,長長歎一聲道:“是要看你牙上有無齲壞,也要看大牙的窩溝深不深,防止日後容易得齲壞。執勤時候別的病痛都容易治,牙壞了怎麼遮掩都是麻煩事!”
其實樓裏根本沒這規矩,隻因她自個嗜甜,爛了一口牙,出外執勤苦了很久。回宮後仍管控不住,還要吃蜜餞點心,日益煩悶,幾乎成了心頭大疾。
除卻這一項,她於武學煉藝上又極其自苦,律己律人,堪稱嚴備。他的一身功夫均拜她授受,日益精進,在前兩年近乎是一日千裏的境地。
隻不過兩年前,她一人往滇西前去,本不過是個小事查探,往來半月便能回。這次卻一走再無音訊。影衛的人前去查探,才知她死於匪亂。
緋魚羅再難按捺,“三姊,你……”他話到嘴邊,卻卡在這一處,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大家都以為你死啦!”兩汪濕噠噠的淚湧上來,他又可可憐憐躬下身,牽起衣角去揩。
手卻是打哆嗦,不聽使喚,喉中哽咽中道:“三姊,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這當頭一問把越欒打得懵了懵,還是斟酌答道:“我——走了也不過兩三年,你若是個常人的話,容貌應該是沒怎麼變的。”
“哦,哦!”緋魚羅破涕為笑,“三姊,你以前罵得對,我還是個蠢貨。”
他個子高大,這樣蹲著如一隻巨大的獒犬,又哭又笑,實在很不像話。越欒抬起手在他肩頭一按,叫他把生紅的眼圈憋了回去,“我這時候認你出來,不是要說這個的。”
緋魚羅忙道:“三姊盡可吩咐。”
越欒蹙眉,“你現下已入錦衣衛,侍奉陛下身邊,這種許諾怎能輕易說來?除卻陛下一人,誰能在你麵前說‘吩咐’二字?”
緋魚羅臉紅耳漲,狡辯道:“我在宮裏當差時不這樣的……。”
越欒扶額不語,揮揮手:“算了。你先哭,哭完再說。”
二人俱冷靜些,越欒才道:“你這次過來,陳王他們在這邊的動作,京中是已經知道了?”
緋魚羅道:“是,我這次來正是為了打點這事。前些日子剛送了密報,八百裏極遞入的宮中。”
越欒點點頭:“等你這次回了宮去,如何稟報喬山久、三秋社他們,這都有定論,你自己也一定清楚,我不過問;隻是,崔岷的這些事,你要怎麼報?”
緋魚羅眼底一絲茫然:“自然也是如實稟報。”
越欒笑了一聲:“‘如實’也未必是‘如真’。有些事情能留得下證據,呈上去當然是一樁美事。有些事若是功虧一簣,便是百口莫辯。屆時不論什麼真心假意,都是無用。”
緋魚羅心中咯噔一聲:“你是說,崇玉這次……”
越欒道:“他擔著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若是此次功成便都好說,若是沒成,且不說他在玉樓幫那邊的性命能不能保,單說他假冒官員、洗刷銀錢,勾連流匪這幾樁都會有板上釘釘的鐵證。到那時,陛下得知了你二人的故交。你我如今這一趟送信,究竟是消匪除禍,還是太子殿下黨同伐異呢?”
林子裏一陣微末的小風掃過去,在人皮的毛發上輕輕一掠,比電流更叫人驚悸。
緋魚羅冷汗頓生。靜了一靜,辯道:“不,好歹,他是與鄧大人有通信的,不至於一個證人也說不上話。所以我們早些將信件呈送去鄧知府那裏是要緊。”
越欒搖頭:“送去鄧大人那裏也不濟事。他這法子,賭的是玉石俱焚的一著,實則並不怎麼聰明。最要緊是在滇西這裏,他還有一處缺漏沒有料到。”
緋魚羅一頓:“是什麼?”
三秋社與崔岷約在在溶州河口相見。
這一帶的水係更加紊亂。如若沒有本地人引路,極易走偏。
陳添蘊在港口的一艘舴艋小舟上等著,幾人扮作尋常船客,幾經轉乘,終於駛入一片空闊水域。
他們行事謹慎,並不肯在紙麵上寫明水城寨位置,要等到見了崔岷,才領著他換乘小舟,一路蒙眼行進,悄無聲息。
崔岷在袖口中一探,那枚胭脂蠱尚在,不至於緋魚羅帶人來時候找不見路。
時候很早,江上浮動著輕蕩蕩的乳白霧氣。陳添蘊悠悠道:“我們這水城寨呢,最難找的其實是入口,從前多少年,多少官兵水匪想要進來,無一不被困死在這裏了。”
過不多時,崔岷就見身後陸陸續續跟上十餘艘小舟,每艘船上隻二三人,眼睛卻時時瞟向這頭。
陳添蘊遙遙一指:“那些都是我們自己的人,崔相公莫要見怪。”
崔岷頷首:“行事謹慎些總是好的。”
陳添蘊一揚下巴:“才不是什麼謹不謹慎,玉樓幫總寨在大沼中心,依循奇門兵陣布列,單獨一艘船是行駛不進去的,須得有十二點位作為穴眼,裏外八門金鎖、六丁六甲,共三百六十一種變化,若無多人配合,是解不來的。”
她傲然笑笑,補充道:“這裏是老唐建的地方。”
崔岷揚眉,微微訝道:“原是這樣。”
這一回唐承毓沒有跟來,他與陳添蘊的婚事本是入贅,這回玉樓幫的事務不讓他插手,想來是真要關涉要處了。
行船約莫一個時辰,除卻霧氣深重,一路並無什麼波折,到中午時,遠遠見著江心浮現出一座巨大的樓寨,影影綽綽,如海市蜃景,不似人間。
陳添蘊拍手道:“崔相公,這裏就是老師太的居所了,從來不讓人近呢。我上一次來,還是我與老唐成婚,三秋社剛開張的時候。”
崔岷頷首:“勞煩陳老板這番費心,這次與玉樓幫老師太的引薦就方便多了。”
陳添蘊擺擺手,“這有什麼費心的?等你們今天談成了,這一單生意還是我們來交手的!”
大寨內兩岸風拂林梢,雖然在白日裏,隻是頂上樹木枝葉交格,一片陰翳。頭頂俱是粗大的寬葉,麵上塗著白色油漆的牛群肅穆穿行,一片嗚咽低徊之聲,那牛背上馱著身穿百鳥服的農人,六管蘆笙齊齊吹動起來。
林蔭下,十幾艘小船齊齊擱下竹漿,數十人皆是右手抵心,垂眉望向地麵。
“老太師的排場就是這樣。”陳添蘊小聲道,“這些人是‘鬼師’,在我們這邊,是接引生魂往來陰陽……”
“阿蘊,這些事是要你說的麼?”
天頂一道音浪滾滾一掃,內勁深渾,腔調卻嘶啞破爛,好似老鴰飛啼,落在耳中叫人臟腑一震。
寨筒樓上已經走下四人,支一方百蝶大錦,抬舉著中央一個老人,正是玉樓幫掌舵,柳白眉。
如同一截老瘦的柳木根雕,這是真正白眉神仙的尊相。
柳白眉按說年紀已經很大,身量縮成幾近二尺長短,麵上點出紅團團兩塊胭脂靨,向眾人一皺,肉褶裏的白粉簌簌下撲。
她撩出尖長的十指,在眾人頭上挨個點過,最終緩緩指定在崔岷身上,幹笑一聲:
“這位就是,崔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