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二)
從臨滄到順寧府衙,中間是一段石林。
滇西的山岩不同中原,數千枚小箭一樣,直愣愣矗立地上。越欒胯下是崔岷的珍珠紅馬,緋魚羅另騎一匹棕黑馬。二人一前一後,不出半日,已進官道。
午時將過,正是日頭最毒時候。二人走了一上午,人倦馬煩,緋魚羅揀了棵柳樹,把馬係上,“妹子,坐來歇會。”
越欒點點頭,坐在樹蔭下,擰著水囊蓋子,送到嘴邊一半,卻又不知在想什麼。
晌午日頭極烈,照得官道上白亮如水,升騰起灰蒙蒙的塵煙。小紅馬在樹蔭下,汗水大片大片地從皮肉下滲出,上了一層薄釉,映襯得人臉也紅光滿麵。
越欒麵龐通紅,的鬢發濕了汗,一綹一綹黏在耳上,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隻冒熱氣的落水刺蝟。緋魚羅有些不忍,道:
“妹子,你那個朋友,不必憂心,等到這一番事情了結,定然把她好好地帶出來。”
越欒回過神,笑笑:“好呀。”
緋魚羅將小紅馬像旁邊牽了牽:“這馬是崇玉給你的?”
“是,”越欒抿嘴一笑,“羅大哥,你瞧它怎麼樣,是不是很漂亮?”
緋魚羅撫著馬鬃,真心讚道:“是很漂亮,腳力也很好,在滇西是不可多得的好馬了!”
秋日的烈光幹爽,隱隱有北上的冷意。突然,林間草尖“沙沙”一動。
越欒立刻道:“有人。”
兩聲尖銳的破空風嘯,幾顆鐵蒺藜不分由說招呼上來!越欒側身一避,身後飛上的蒺藜子已經割斷了馬韁。
紅馬受驚,前蹄一掠,“噅噅”嘶鳴起來。
又是幾枚蒺藜子當空飛襲,緋魚羅眼疾手快,一手在腰間一摸索,飛快解下一條纏布,裹上馬眼。另一手在長長垂下的柳葉上一捋,十數枚葉片應聲而下,流水逐花般當空飛向那隊埋伏中去。
那幾個蒺藜子殺勢極猛,撞上柳葉,卻如觸上了什麼極堅硬的物事,當中“刺啦”冒出一段白煙,竟是生生熔斷了!
草葉後正是十幾個黑衣人,見狀不再遠戰,各從腰間抽出長刀,一片明晃晃的白光晃來,隻聽得為首的那個叫道:“先打那個小的!”
越欒隻聽得耳畔虎虎風動,三五柄剛到正朝她後背空門劈來!她並不動作,反倒閉上眼,心中默數:“一、二——”
“嗚!”
緋魚羅掌、肘、指三處同時發力,接連戳指,這一手劈來如攜了三方利器,正正打中三人死穴!他回頭向越欒大聲道:“你去樹下站著!”
為首的那個見狀,不欲再與他們糾纏,轉同身後人吩咐:“快,牽馬,牽馬!”
這是一群盜馬賊。
緋魚羅大怒,“是你們的嗎?你們就牽!”
他奪了地上的落刀,卻並不如尋常劈、砍一式,反倒合上刀鞘,掉轉過來,如一根短棍握在掌中。繼而緊接斜挑、反絞、點穿、飛掃,似棍似劍,力道輾轉極其細微利落,棋子落地般滴滴答答,不似尋常大開大合的功夫。
那人功夫卻是粗疏得很,勉強舉刀來格,隻是緋魚羅的刀一合鞘,極其鈍重,兩三番下來刀竟彎了!他大驚失色,伸手攔住刀格,竟是要去卸緋魚羅的刀鞘。
緋魚羅露齒一笑,“要拔嗎?好呀!”擰刀一轉,一道極飽滿的刀光如輪,“唰”的一聲,刀身滑鞘而出,就勢在那人頸間一劃。轉眼無了聲息。
頭上楊柳拂動,綠林間轉眼又是一片靜默。
緋魚羅收拾妥當,還刀入鞘,向越欒歉然道:“對不起,嚇著你了吧?”
越欒搖搖頭,擰開水囊的蓋子,“怎麼會呢?這幾人埋伏作惡在先,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又道:“羅大哥身手很好,在這邊這麼多年,竟然沒有聽過你的名字?”
緋魚羅神色有些躲閃:“是嗎。”他接過水壺,望著壺口的孔眼出身,那裏堪堪隻能照出他的一邊眼睛。半晌他道:
“我的一個姊姊,就是死在這幫土匪手裏的。我的功夫多是她教出來的,隻是她已經看不到啦。”
越欒合了水囊塞子,笑道:“羅大哥,你每說及一個朋友,都是真心真意的懷戀。”
緋魚羅昂然道:“既然是朋友,當然都是真心所交。”
越欒坐近了些,好奇道:“我一直有一問:你與崔相公,一個在滇西,一個在姑蘇,卻怎麼是自小的玩伴了?”
實則這已經被她偷聽過,隻不過緋魚羅並未覺察,姑且再問他一問。
緋魚羅道:“崇玉繈褓時候就在滇西長著了。他家中不是京裏查過一次麼,他娘就把他藏在我伯父這邊,後來風頭過去,才回了姑蘇,我自然是小時的玩伴了。雖遠隔千裏,隻不過情誼一事,最不怕精心料理,常通音信,總是淡忘不掉的。”
越欒長長“哦”了一聲,聲音忽然極盡輕柔:“難怪,我總見你小時每月去朱雀坊驛館,原來是郵信給崔岷麼?”
緋魚羅背脊顯然一僵,緊接著大笑道:“什麼朱雀坊喜鵲坊?越姑娘,我一直在滇西呆著,你說的那地方可在京中了!”
越欒搖頭,清涼涼的眼睛盯住他,一字一頓道:“緋魚羅,你自幼在太子殿供職,當然要在京中郵信了。”
空氣中竄來一陣小風,山坡的草葉沾了血,大片大片滯重地翻動起來。
緋魚羅腰間突然一柄軟刀抖出,橫在越欒頸間,方才的憨直癡態一掃蕩空,冷聲喝道:
“說!你是什麼人?”
越欒看著刃柄上的繡春紋,苦笑道:“緋魚羅,我不和你打,你現在出息了,已是陛下手下的人了。”
她又伸手比劃了一下,喉頭發熱:“你——都已經長得這麼高了,可見錦衣衛裏夥食應該不差。”
緋魚羅瞳仁縮緊,愣愣盯著她,有如撞鬼,半晌道:“你是……阿辛——三姊?”
“當啷!”
刀被擲在地上,緋魚羅後退三步,又結巴地比劃回去,麵前人瘦小且矮,和記憶中的人全然是兩幅麵孔。
林子裏群鳥怪聲飛竄,他驚叫道:“三姊你,你怎麼、怎麼,長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