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龍頜下珠(終)
崔岷的大船已在雲州渡口上盤桓數日。接連陰雨兩天,今日卻天色晴好,桅杆上點滿斑駁的黑白雀糞。
往來船客稀少,沒有人聽見船肚裏隱隱淒厲的慘叫。
這是一間幽密的小室,喬山久的兩個家仆已經在此地被禁閉兩日。張伯雙目暴突,額上、眼白中盡是血絲,聲音是極盡嘶啞: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崔岷無怪乎是罪官之後,長成這個樣子,也是祖上的報應!”
“畜生,真是個畜生!我們老爺哪一點對不起他了?”
崔岷回來時,正正在門外聽見這一聲咒罵。
守門夥計迎上來,正是當時與越欒換班的那個,先是向她一笑:“越姑娘,辛苦你了。”
又向崔岷搖搖頭,無奈道:“老爺,這兩個老的什麼也不招。”
裏麵又是一聲嘶吼:“招?招什麼!你們先把偷的東西還來!”
他們來這一趟來,實則是奉了喬山久的命,去玉樓幫水城寨中接當年抵押做質的小姐。結果在船上睡了一覺,喬山久交付的文牒、身份憑證卻盡數被崔岷的人搜羅幹淨!
崔岷點點頭:“緋魚羅回來了嗎?”
丘老五道:“羅相公還在裏頭問著。”
“啊啊——”
慘叫接連響起,伴隨著指頭扣動木板的聲音,尖銳刮擦聲,一片吚吚嗚嗚,顯然是上了拶指。
這間房上開了一口小窗,不高。從越欒這裏站著,正好能望見裏麵。
房中竟是雪亮一片。張伯、陳婆兩個手腳被捆在凳椅上,他們正前矗了兩根長明人魚燭,另有四個夥計舉著銅鏡,燭火亮色灼灼逼人,光束一一從鏡麵反照入二人眼中。
正中站著的是個黑衣人,他一招手,另有兩個夥計快步上前,撐開四隻眼眶。如此扒了約半刻鐘,四個船工鬆開手指,緊接著,又是“嘩”一盆冰水兜頭潑下!
越欒神色一沉,這實則是宮中禁衛慣用的伎倆,大燕律令有載,嚴禁刑獄,更不準私人濫用刑罰。但權貴勾心鬥角,又常有拘囚一事。便又有了這些用具,強光白燭、夾棍一類,不傷皮肉,也能生生從人口中剝處出息。
這法子留不下一絲傷痕,便是進太醫院那邊至多也隻落個驚嚇過度的病名,慣常用作督察院那邊的手下操作。
崔岷在她肩頭一拍:“我們先上樓去吧。”
話音剛落,小門敞開,緋魚羅一身黑衣,跨步出來,一如越欒三天前見他時一樣熱絡和善,眉目飛揚:
“崇玉,剛巧你回來了。這兩個還是不肯說水城寨在哪——咦?”
見到越欒,他麵上尷尬一瞬,忙將手上物件收起來,“這位妹妹怎麼也在?”
越欒垂眼不語,他手上是一副宮中常用的刑具。
“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在這裏動私刑——”一聲尖利長嘶,這是陳婆的聲音。
緋魚羅轉手關上了門。
三人俱是沉默,半晌,緋魚羅歉然道:“越姑娘,對不起。你的那位朋友,現在已經被玉樓幫帶入水城總寨中去了,眼下還找不到。”
玉樓幫行蹤詭譎不定,總寨的“水城寨”更是深藏於滇西叢林之中,除非幫中機要人員,無人知道這地方藏在哪裏。
崔岷道:“問不出不要緊,已經找到水城寨了。過幾日,三秋社的人就會帶我們去。”
緋魚羅訝然道:“你——你和他們談了什麼?”
崔岷歎了一聲,“說來話長。”
又在越欒肩頭輕輕一拍,“那裏頭,就是你姊姊的家裏人。你有什麼要和他們說的嗎?”
兩支白燭撤下去了,小室內清清冷冷,又是幽暗一片。
張伯和陳婆兩人靠坐在牆角的草堆上,天頂一線幽暗的光照射下倆,空氣中灰塵浮動。
越欒慢慢蹲下身,這其實是一張周正的老人臉孔,皺褶、端正,人老到一定地步就會脫相貌,像樹、土,像土地神龕裏粗略削出的一截木頭。使人第一天見他第一眼,就會相信這的確是個心善心腸的好人,是個忠心的管家。
她輕聲道:“張伯,我來了。”
老人默不作聲,也不睜眼看她。
越欒笑了一笑,抬手在膝彎上一比劃:“你和我說過,我小的時候,隻有這麼高,那時候你總讓我坐在你肩上騎大馬的。”
蒼老的眉眼有一瞬間的動搖,老人終於睜開眼,惡狠狠盯著她:“你這船上的小妓,和崔岷這賊串通一氣,做下多少汙糟事,怎能同我家小姐相比!”
越欒道:“崔相公不過拿了你們幾樣東西,你們就這樣恨他?”
“呸!好不要臉!”陳婆大罵:“偷了東西就是賊,要雷劈、要斷手!還是‘隻不過’?”
越欒起身,將蠟燭撥亮了一些,“可這些東西你們一開始也用不上,不是嗎?”
“如果崔相公沒有將我身份認破,你們便從一開始就將我錯認成喬小姐,再從這裏返航回應天,往來就這麼結束了,你們說,是哪裏會用到這些書信憑證?”
張伯冷哼一聲,閉上眼睛,不願與她多說。
越欒自顧自道:“更何況,既然崔相公本就是奉了你們家老爺的命令,去玉樓幫中接小姐回來。他拿了這東西,本也就是物盡其用,哪裏又算得上‘偷’呢?既有消息說喬小姐在水城寨中,你們告訴他地方在哪裏,又有什麼關係呢?”
火光已經撥得亮的,兩點橙黃的明焰在她眼底跳動,她的聲音極冷:“除非,從一開始,你們就在怕,他會把真正的喬小姐接回來。”
張伯霍然睜眼,一雙渾濁的眼珠中盡是恨意!
越欒靜靜地望著他:“所以你們胡亂找了我做頂替,又一口咬死我是你們的小姐——你們根本不想喬小姐回去,這是為什麼?”
麵前二人默不作聲。房間內陷入死一般的靜默。
越欒道:“崔相公拿了你們那東西,不是沒有用處的。你們老爺和玉樓幫這些年的交易,瞞不住崔相公,自然也瞞不住官府。到時候,你們小姐這件事情,要怎麼交代,可得提前想好。”
陳婆麵色有一瞬的閃爍,張伯沉著臉,在她臂膀上一按,“再怎麼樣,我們也不會和崔岷說!”
越欒道:“你們不說,也沒有關係。玉樓幫水城寨的位置已經問出來了——過不了兩日,喬小姐也會接出來。”
陳婆驟然瞪大了眼睛:“不要!”
一陣布衣刮擦,她猛地跪在越欒身前,眼淚立刻流出來:“小姑娘,你心眼兒好……你去和崔老板說,我們求他,求他不要把我們小姐接回去!”
越欒不響。
陳婆哽咽道:“我說,我們都說!”
“這趟過來,是老爺與玉樓幫約的十年期限已經到,可是——是我們實在不願小姐回來!”
“都說姑娘遠在他鄉是受苦,可是如今老爺府上,已經不太平!家裏這十年又娶了三房太太,家裏早不如從前那樣安定,兄弟姊妹,年節裏上桌統共十來個。”
“回到應天去,能有什麼?小姐的親娘七年前就已經死啦!就連老爺自個也說了,等小姐回來,早些找個人家打發了出去,可是她如今背了個在匪幫裏的身份,能找上什麼樣的婆家?就是日後成了親,在府上、在往後婆家裏,永永遠遠也抬不起頭,還不知要怎樣折辱!”
她說到此處,似是破涕為笑:“但玉樓幫的人來信早就已經說過了,我們小姐在玉樓幫裏,做了老師太的幹閨女,待著如親生的一般!先前幾年,我們也想過這身份是不體麵了些,還是回來的好。可近幾年看著,還不如就留她在這個地方,更何況期限已至,老師太也沒有發信來說,可見是真正的疼愛!這往後才是小姐的倚仗。”
越欒已是麵色慘白,幾近不可思議,聲調也微微顫抖起來:“你們怎會信他們?!”
張伯硬道:“我們老爺與他們那邊的往來書信,都是我們幫著打理,我們怎會不知?更何況,他們如今是有求於我們老爺,小姐送過去,怎敢有什麼怠慢?!”
越欒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玉樓幫的老師太,叫‘柳白眉’,你們真當這是個名字嗎?”
“在滇西一帶,白眉神是娼神,這邊的船妓出行,再小的一片舟子上也要放她的泥像,所謂白眉姥姥保佑,一來無災無病,二來恩客永綿——她的幹女兒,能是做什麼的呢?”
這一句平地落雷,陳婆頓時麵如土色,隔了一晌,喃喃道:“不可能……他們要和老爺交易,他們,不會這樣對待小姐——不會,這不可能!”
張伯嘴唇顫抖,“不對——是你和崔岷,你們攛掇在先!”兩日未睡足,老人的雙目充血,“你——你一早就和那姓崔的串通起來了!你說你叫甚麼‘月欒’,要不是有人透露,我們小姐的閨名,你怎會知道!”
越欒不語,冷不丁道:“我的名字,是你們小姐取的。”
張伯收了眼淚,立刻止住哭聲,一雙幹黃的眼睛慢慢轉過來,如見鬼一般,死死盯住越欒。
越欒麵上再看不出什麼喜怒:“喬小姐進入玉樓幫後,一直在‘人’字編賣身,我是她房中的侍女。她在玉樓幫裏十年,從未和我說過自己有什麼父母,更沒有說過什麼喬大人的交易。這些事,我從前也沒有聽過。”
“玉樓幫這些年是怎麼和你們通的書信,我不知道。我在她身邊長了十年,隻知道她過得並不很好。你們說的老師太許諾的什麼養女幹娘、真正貴女一樣的待遇,我在玉樓幫也從未見過。”
“至於你們在渡口買下我那天,她發了一身的花瘡,已經活不久了。鴇母在她背後抹粉,好叫晚上的客人不要看見——”
“那天清早,我正是要去給她請郎中的。”
她閉了閉眼,似乎有冰涼的冷水從腳下漫上來,她是在江水裏遊麼?對了,她要去鎮上請李郎中來的。可是她分明站著,好端端哪裏也沒有去,腳下半分也動彈不得,她成了一塊泡發在水裏的根,隻能對著眼前兩截死木一樣的老人。他們一起蹲著。
倘若當初出了些差池呢?但凡沒有這自作聰明的這一招、但凡沒有信玉樓幫信裏的鬼話、但凡從一開始,喬山久就沒有向玉樓幫寄出第一批官銀。
但都不必說了,死一般的寂靜。
兩人張了張嘴,無聲的巨雷在房中一片片崩落。
“小姐啊!”
半晌,張伯大叫一聲,抱頭倒在地上,雪白的頭發在秋風中翻動。他蜷縮得太緊,發出野獸般的哀嚎。
窗隙中的秋風呼出尖銳哨鳴,如一柄無聲的尖刀從人口中穿插而下,一時間撕穿肺腑。
那並不是怎麼罕見的痛,畢竟利落地穿膛而過,很快就不會有人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