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龍頜下珠(六)
那數起來可又太多,樁樁件件,錯漏百出,一時竟無處開口。
越欒在心裏挑揀一番,斟酌著揀了件不相幹的,“你和那什麼喬大人這麼親厚?他的什麼賬目、官銀都敢放在你這裏。”
崔岷並不隱瞞:“是我本事好,想法子弄到手的。”
越欒訥訥道:“哦。”
如若這句話是真的,照這麼說,崔岷和喬山久兩人並無勾結。至於這當中是一番怎樣的操作,可等京中查下來時再讓他交代。
她又道:“那你說你要殺玉樓幫的人,怎麼就殺到和人家酒桌上談生意去了?”
崔岷道:“你們武林上的人,要暗殺,要行刺,不也總是在這種宴席上麼?”
越欒一笑:“你話本子看得很多呀。”
這句是真心話。真要取誰的性命,這些花頭反倒最無必要,至少她在點鵲樓十年,見到的死人更多是在夜裏的床上、起夜的坑裏。宴上人多眼多,哪裏就方便動手了?
崔岷道:“是。”便不再講話了。
她軟道:“你說麼,然後呢?然後要怎樣?”
崔岷卻是真正不想和她多說。大約是不信,也大約是覺得全無必要。越欒緊追兩步,又道:“你們單這麼見一麵,可沒那麼容易,玉樓幫高手如雲,總寨的宴上更不會少,你不會武功,又怎麼動手?你一敗露,那群人殺你比吃羊還容易。”
她過於機警,時時揣著這些算計人的想法,卻總是江湖路數。崔岷不打算糾正,也並不多說:“我不動手的。”
越欒了然,背著手洋洋道:“哦,對。你用毒的。你用那個崔三叔給的大針包,逮著人戳一下,他就死了。”
崔岷頓一頓,笑了笑道:“你覺得我在騙你,覺得我不會真的去殺玉樓幫的人,是嗎。”
越欒一怔,轉而鼻間輕輕“哼”一聲,半晌道:“這兩日看下來,你逢人說人話,見鬼又講鬼話。聽你說話,本來就該多想一想。”
崔岷默然一晌,山道兩旁的樹木垂枝條,輕輕從二人肩頭撫動過去,苦楝枝條的酸澀氣味漸漸深濃。
半晌,他也忍不住道:“你你打人那麼厲害,說話也伶俐得很,不也和我演得假模假式麼?”
越欒脖子一梗,“那不一樣,我為了活命的。叫在所難免,懂嗎?”
她跳下兩級台階,抬手比劃道:“玉樓幫一直都不給‘人’字編練武功的,可是‘地’字幫的人演練教習,有從不避諱我們。他們學得,我就學不得嗎?我一來沒有偷他們甚麼秘笈心法,二來也沒有叨擾過人家來教我。”
這些個規矩又是另一番編造了,不過崔岷沒有當過土匪,真假這時候也隻在她一張嘴裏了。
她訴苦:“總不能說,他們一棒打過來了,我就由著他們打?我那時候才這麼一點點大,總不能就在船幫裏死了!”
她一氣說完,見崔岷隻是默默不響,繞到他前頭問:“你在想什麼?”
他望著山下,似有些出神,突然道:“我在想,喬大人怎會把女兒賣到這種地方來。”
越欒也是一默,還是安慰道:“那不一樣的。她既然是老師太膝下親自養著,不會受我這樣苦頭的。”
崔岷回過神來,道:“說的也是——等你那船幫裏的姊姊找到了,你們就可以走了。往後什麼雲州、滇西,都不用待著。”
她笑一笑:“是呀。”
等找到了月琴,她就回京。不出半個月,按察的禦史就會到雲州,這一次任務出勤的兩年,是時候給宮裏一個交代了。
崔岷卻道:“城中上了夜市燈集,你既然很快就要走了,不如今天再看一看?”
雲州這地方上的燈集是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也小,燈盞樣色無非蓮花、兔子的幾個,更何況經過這麼兩天,她不信崔岷還有這麼好的雅興閑心。
越欒狐疑,“你又要做什麼?”崔岷道:“還有一樣東西,你或許用得上。”
他們七拐八扭,走的卻果真是官道,隻是人行也少,車馬轍印也疏疏落落,越欒口中咕噥道:
“你不會又要拐我走——”
這話沒有說完,隻聽得暗巷角落中兩聲噅噅嘶鳴,一匹紅影當空躍出!
越欒驚呼:“馬!”
這馬兒通體棗紅,眉間一點白心,睫羽如扇子,比駱駝更長,溫馴濕潤地看過來,一額汗水晶瑩透亮。
這一巨物落在眼前,極熱絡地來舔越欒的鬢發、耳廓,她在一團濕熱的鼻氣裏蒙迷糊了,看向崔岷時兩眼發懵:“這個是——送給我的?”
崔岷說:“對。”
越欒摸著馬鼻子,不聲不響。有樁舊事是崔岷不知道的,這一匹與她幼時在點鵲樓騎的那匹極其肖似,那是一匹真正汗血寶馬,腳力極好,也通人性。隻是性子被她慣得嬌了,後來在秋獵場上脫韁,自行逃了。
馬的氣息在她頸間亂竄,癢得越欒往後縮。半癡半樂,竟有幾分是真心了,她踮腳在馬額上一抹,對光細細看了,大失所望:“它的汗怎麼不是紅的?”
崔岷一樂:“你說的那種,是汗血寶馬。在宮裏供給都難,這邊更買不到的。”
越欒轉身已翻上了馬鐙,不住撫著馬脖子,“汗血寶馬不好,不好,沒有她乖,也沒有她漂亮!”
崔岷道:“你會騎麼,就這麼喜歡?”
“我會,我會!”她搖著韁繩,生怕他要把這馬撤回了似的,“我從前給船幫裏趕車,馬是一定要會騎的。”
崔岷道:“你和你那姊姊出雲州城,不要在水裏遊了,就騎著它走吧。”
越欒心中一頓,也不言語,隻是低頭看馬。這漂亮的骨肉在棗紅皮下鼓動、遊移,托舉得腿下熱茸茸發癢。她極想就勢一夾馬腹,仍是死死忍著,不敢顯露,扯一下,動三步。
崔岷道:“用力一點,它不怕痛,也嚇不死的。”
越欒抱住馬頭,心道:“要是真策馬跑起來,馬當然是嚇不死的,隻怕你又要嚇死了。”口中卻道:“它還好小呢,就要這樣輕輕、慢慢的。”
又說:“崔老板,你人真好。”
崔岷卻牽了韁繩,回身望著她一笑:“我牽著你走,不用怕。”
其實這並不是看燈的好時候,已經入了下半夜,燈場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巷道黢黑、悠長,拱橋洞下隻有小紅馬得、得的蹄音。
入了深秋,桂花竟還沒有落,淺水溪灘上,水風吹得冷硬。細看這條小巷還是有燈節的氣派的,兩岸河房窗戶洞開,伸出寬大的露台,一片熒熒滅滅,十裏飄搖的紅燈籠。越欒握著韁繩,空中漂浮著硝石與河水的冷香。
黑天上一片白影落下,像是燈花的珠箔,落近了才看清,是一羽白鴿。
崔岷揚手一接,從鴿腿上解下一頁薄紙,笑道:“剛好,緋魚羅已經來信了。”
越欒一喜,“這麼快,是琴姊的嗎?”
崔岷拆了信封,卻不答話,眉頭漸漸皺起來。
她連忙下馬:“怎麼說?”
他的手一鬆,巷口的風長長吹來,紙頁落到橋下水洞裏,連同人的聲音也一並遲滯起來:
“你的那位好友,叫月琴是嗎?”
“是她。”
“她是喬山久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