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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美人麵不識美人麵
愫刀

第1章

先擬蒺藜銜(一)

月琴病了。瘡疤從手掌、腕根,一路發到上臂,每一枚都破穿個紅血洞,瘡瘢潰爛,又長成花絲形狀。

花柳病。

“欒妹,你瞧這瘡長得,還挺好看罷?”她向矮腳榻前的女孩一聲苦笑,“難為你來看我,千萬別過了病氣。”

女孩尚且年幼,一張臉蒼白、瘦削,眼眉兒卻穠麗非常,鬆煙漆似的黑,隻是輪廓刻板,融入舷窗外一片清澄疊水,江天冷森森的漠白。

瀾滄江上的舟子頗多,飄蕩日久,結成船幫。水上久不見女人,畢竟難捱,於是有了玉樓幫這樣招徠船妓的地方。

染上這病症,是遲早的事。

妓院粘上這個,比雀糞更難甩脫。老鴇已經禁了月琴的足,不許任何人探看。但越欒偏不。

月琴訕訕一笑,一指枕邊的木匣,“趙郎中給我帶了幾樣新奇的果子,你吃吃看。”

越欒從小嗜甜,月琴與恩客多有應酬,時常少收銀錢,要他們用岸上的蜜餞零嘴折抵。鴇母一旦問起,隻說客人摳搜。

越欒思及舊事,眼睫一顫。不動聲色在匣上一抹,鼻頭隱有酸意,但尚且能忍。

“沒見過這好東西吧?”

越欒強顏笑道:“沒見過呢。”

其實見過、也吃過——在上輩子。

上一世,她在太子的死士盟“點鵲樓”裏供職。吃穿用度是東宮撥給,雖說不上有什麼精細珍饈,好歹還有個體麵。

兩年前,她奉命來滇西查探陳王的密報,無果而返。回程路上,劫財害命歸了西。一睜眼,托生到這個玉樓幫的小船妓身上來。

也承襲了這副身子的記憶。

這小船妓是自小養在船上的,年紀太小,不能接客,在船上專頓茶飯、灑掃一類的雜事。直到月琴幾年前上船,恩客漸多,才送去她房中做了小丫。

連“越欒”這個名字,也是月琴給起的。

在這副身子記憶裏,最清楚的是她躲在房裏啃一捧糖水烀毛豆,月琴則撐頤坐在船頭替她望風,眼睛彎成兩枚漂亮的小芽。

而眼下,她的笑眼觀音碎了。臉上點著蜂窩一樣的梅子色穢瘡,兩隻細細的腳踝裸在被褥外。

越欒望著船舷出神,她原本打算,就在這幾日走,她是被太子從菜市撿來的孩子,養了十多年,她的家就在京城。

諸多人事,早些了結,反是善果。

可是,可是。

“欒妹,這個……你收著。”

月琴托出一方匣子,一打開,照出一匣子深紅淺翠的珠寶金玉。

越欒垂下眼睛:“琴姊,我不能要。”

月琴是船上的頭牌,在她那麵菱花小鏡的匣子下麵裏,裝著來往水匪給她送的玩意兒。越欒看過,大多為假,偶有幾塊琉璃石礫,也值不上什麼市價。

她沒有說破,月琴一直指望著這東西能贖身。

月琴沙啞聲道:“過兩年,你也到待客的年紀了。找個時候,把自個扮醜些、笨些,殘了也不要緊,拿著這個去和阿嬤說,放了你——”

話到一半,又是哽咽。

“我不要,”越欒喉間生澀,“玉樓幫是不會放人的。”

月琴輕輕笑一聲:“欒妹——你每次上岸采買回來,都拿一根秸稈在地上畫,雲州的衢道水路早都記下來了吧?你心眼兒活絡,一定有辦法,我知道。”

越欒不吭聲,隔了一會,將匣子推回去,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抬頭道:

“琴姊,我的確是要走的。”

“我要去給你請郎中。”

不等人反應,她扯開簾幔,卻隻見小窗風中翻動,越欒已經出了艙門。

此時卯時不到,江上一片蒼茫白霧,船上鴇母這時候大概還睡著未醒,她估摸著看了一眼小舟與岸邊,一咬牙,縱身跳下。

先去趙家的藥鋪子,那裏頭一個年紀輕輕的小趙郎中,是月琴的常客。

這時深秋十月,所謂金清水寒之際,此處距岸上有十幾裏的水程,越欒深憋一氣,在水中如遊魚梭行,兩側水流汩汩,貼著耳側輕擦滑去,毫無滯礙。

“嚓!”

突然,一支小箭破水射下!越欒氣息微亂,忙將腰胯一翻,那箭堪堪擦著耳鬢,正正紮穿她眼前頭的魚腹。

濃血在水底泛出一片殷紅,這箭頭青盈泛血,呈寶塔式樣的三節,是玉樓幫“地”字編的人馬!

“下作的小娼婦,敢跑!抓住她!”

“上!”

越欒蹙眉,幫裏的人來得比料想中快。

玉樓幫雖是江湖匪幫,內部卻極嚴整。分作天、地、人三編,三編內上能馭下。

他們做船妓生意、碼頭夥夫一類多半是“人”字編,她逃跑不過一刻鐘,“地”字編的就管過來了!

“嘩!”

一線水珠掠出,她從船後魚躍而起,足尖打在船頭一點!

這一腳力抵百斤,渾厚勁韌,轟得船身一傾,立刻漫水進來黑衫人展腰繃足,“嗖!”扔來一柄竹篙橫截,越欒卻當空一翻,口中叼著辮發,一腳踹在船頭,船身在逆流裏生生逼退三尺!她已經借力蹬出丈許,如一尾灰魚跳波,轉眼消沒水下。

好險!

經上輩子一交手,她方知此地所謂草寇幫派並不似中原鬆散,隊列儼然成軍,功夫也並不全然粗疏,萬不能大意。

兩側江水突然從大臂後翻湧撲上,如有鯨鯢追打。一張彌天大網噗地罩下,在身邊悠悠收束起來。

這幫人一擊不中,又當空射下了一網魚線,她一個不留意,手足已被緊緊縛住!

“收網,拉她上來!”

一個黑衣低聲吩咐,周身魚線應聲“嗖嗖”繃緊。一陣強力貫臂通身,水下波浪被攪動得白沫紛飛,越欒雙眼糊住,左右觀望再無傍手之物——不,還有一招,隻是,那斷不可能是一個小姑娘童能使得出來了。

要麼,就此敗露。

要麼,不要讓起疑的人活著。

船上人見好半天無動靜,魚線勁道卻沒有扯鬆,偏頭查看,猛地發現船身吃水深了半截!

“不好,她趴在船底了!”

如遭水鬼,船身被她在水下掰動,劇烈搖晃!三五人紛紛蹲下,另一船人見狀,連忙拔了竹篙下去搗弄,卻隻撥得水流紛紛一片,空無一物。不多時,吱嘎吱嘎兩聲,木屑崩落,船身竟被生生撕開!

兩片雪白飛沫中,越欒挺身躍出,拾下船槳,在水中人頭上撐杆一跳,這兩棍正中“百會穴”,二人當場斃命,她又飛身上另一艘小筏。那三人口中叫道:“打她下去!”

他們刷刷倒轉了竹篙,三棍齊齊上陣,點、戳、擒、刺俱在手上,每一棍分明刺中,卻又險險擦著皮肉偏開,十數著後,反將她周身魚線套弄鬆了。

越欒露齒一笑:“多謝解開!”

當即蹲身橫腿掃去,船槳唬唬一揚,空中揮出風聲響動,她劈手奪了竹篙,轉而斜挑、反絞、點穿、飛掃,如一尾靈蛇掛翠,撲麵鬆風寒意,一柄水淋淋的竹篙竟打出三分劍氣。

幾招後,轉劈為刺,對準一人挺胸貫出,“噗嗤”一聲血噴江天!

另一人見狀,大叫一聲撲上,越欒手腕微抖,這竿梢如蜂針狂振,又照著那人當胸一紮,兩具死人前胸貼後背地串上,眼見血水順竿流下,她一揚手,連人帶竿丟入水中。

最後一人坐在竹筏另一梢,唇齒瑟瑟發抖。

噗嗤!

未能出聲,越欒手中木槳一個鏟劈,斷入那人頸骨。

秋水漫漲,天青草白。江心水流汀轉,五具屍身轉眼隱沒水下。

越欒蹲在斷筏上,親眼確認屍身沉下。慢慢洗淨手上汙血,輕身而去。

雲州前些年新廢了大侯土司,改設流官,正是青黃未接時候,官府對匪幫廝殺、鬥毆喪命等一幹江湖恩仇事務事處置得尚且曖昧。她要回京,本不該招惹這事。

但事已至此,就做得幹淨些。

早間船埠方開,人影綽綽。這一帶正是市易最繁華處,擔著淋水鹹菜、油潑餌絲的攤販擠在,嚷聲吆喝。越欒揀出岸邊一棵僻靜的柳樹,坐著略晾幹了身上的水,低頭向東邊的窄水巷口去。

還未走出百步,人群突然騷亂起來,一片貨擔攤販中擠擠攘攘走出十數個漢子,領頭的一個圓腰寬肚,正是船上鴇母,一雙鷹眼四顧,一下子定準在越欒身上,尖聲怪叫:

“就是她!”

那十幾漢子應聲圍上,七手八腳把越欒架住。

越欒身上的肌肉緊緊繃住,手掌下意識要斜後反劈,連忙猛一咬舌尖,這裏是市集,人多眼雜,萬萬要頭腦放清楚些,決不能運功打人!

一愣神的功夫,頭被猛按在泥裏,兩巴掌劈臉落下,鴇母揪住她的發髻厲聲問:

“你把月琴害死了?!”

越欒張了張嘴,微微一個寒戰,“她……死了?”

鴇母也被她問得一笑,叉著腰高聲喊起來:“你不知道?狗娘養的賤東西,把我們船上的姐兒殺了,還想逃?沒那麼容易!說清楚,這債怎麼還!”

“今晚有客人約了月琴,你去抵她的缺兒!”

越欒明白過來,說這麼一堆,其實隻有最後一句要緊。

也反口道:“她就是死了,也是你們作弄死的!”

船幫的客人哄笑作一團,埠口行人漸多,這種匪妓趣事可不常見,紛紛駐足圍了過來。

老鴇氣極:“賊丫頭,還編排起我們來了?我們幾時害過她一點,明白了!你拈酸,恨你月琴姊的恩客多,你也要分是不?”

轉身同那十幾漢子招呼:“先把她押回去!”領頭的隨即綽起一根長棒向她後腦擊去。

當啷。

眼前落下一錠黃金。一道很年輕的男人嗓音在頭頂上慢慢響起:

“這姑娘是我的人,把她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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