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擬蒺藜銜(二)
棍棒沒把她砸暈,黃金落下,卻打了她措手不及。
這人口氣拿喬做樣,越欒聽得皺眉,迷糊中看到了一雙雲紋革麵墨綠緞靴,在滇西這裏絕為少見——什麼少年紈絝!
她罵罵咧咧地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衝鼻子的木樨暖香,烘得人耳頰發軟,身下褥子柔軟幹燥,再一抬眼,這間屋子內明燭雪亮,暖氣生春。地板用橡木封過層,縫隙中又澆了紅漆。
隱有極細的水聲,竟是艘大船艙室。
渾身筋骨酸痛,像被人生生拆散過一遍,正掙紮著要坐直了,旁邊湊過來一個碗。
“小主人,您可算醒來了!”
床幔被扯得震顫,一個眉須花白的老頭扒開床帷,伸出兩隻枯手,眼淚順著臉上的溝壑往下滴。“小姐,我是張伯,還記得麼?你小的時候,要跨在我肩膀上騎大馬的!”
越欒愕然,這位是——誰?
她抓著藥碗,緊急著將這具身子的記憶搜刮一遍,分明記事起就在船上待著,隻記得月琴出門洗衣時會把她放在衣盆裏。
誰這麼好心,還能給她當‘大馬’騎?!
總不能是宮裏的太監?
簾幔一掀,又慢慢走進一個老婦,哽聲道:“小姐剛醒,不說這許多,別累著她了。”
一麵自己又在越欒的頰邊摩挲,眼淚下得更凶,“多年不見了,小姐不記得我陳婆子了吧?”
她順著話頭,小心答道:“不記得了。”
又或者,她的確從前被拐賣到這裏……雖說她自小長在船幫,並不記得從哪裏走散過。不過年歲久遠,也未可知。
難道、難道她本家這麼富貴?
“喬老爺的千金,就是這一位?”
心頭微微一拎,不知何時,門前站了一身白衫子的男人,足下一雙墨靴。越欒記起來了。
此人俊眼修眉,雍容閑散。看著不比她大上幾歲,勉強說是少年也可,一襲湖色熟羅錦,又罩了件白緞狐腋裘,應是富貴人家,卻滿臉病容,唇色發白,隻是一眼掃過來,無端有些咄咄逼人。
張伯收了淚,轉過去熱熱絡絡稱了一聲:“崔相公,勞您費心了。待回到應天,老爺必有重謝!”
他不理會。徑直走到走到越欒榻前,立刻有人端上椅墊,拂掃凳子。
“你叫喬月欒?”他聲調略啞。
越欒左思右想,把了個穩妥姿態,含糊道:“我……我是叫越欒。”
張伯拉著她的手臂,“從前在家中,小字就是叫月欒的!”
那人不置可否,“同名也未必可靠。”
張伯急道:“崔相公,我們雖然年紀大了,也還是記得的。九年前,我們小姐的確是在這裏走失的,不會錯。”
他拿眼角略掃了她一下,“船幫聚散無定形,況且這一帶買賣人口多得很,九年前走失在這裏,難道就一直紮個寨等著麼?”
張伯拉著越欒,眼巴巴搖她胳膊,指著她開一開金口:“小姐,你五歲時候,隨著門口的抬食盒子的走了,還記得麼?”
越欒一片茫然,訥訥道:“不記得了……”
張伯又問:“那你說,你今年多大?”
越欒眼睛一眨:“十四了。”
“年紀也對上了!”
張伯喜得麵色發紅,扭頭對那男人拍手道:“崔相公,還驗什麼?年歲名姓,都是合襯的,就是我家小姐!”
那男人默了一瞬,道:“你先說一個五歲,又說一個九年,會個數術的也曉得加起來。”
張伯掰著指頭,仔細一想,自己這張嘴確實是漏了天機,白著臉道:“不,不是,我家小姐小時候蠢,她,她算不來的。”
男人轉過頭,一雙眼睛好比靜流死水,冷不丁把話頭指向她:“方才在碼頭上,要打你的是什麼人?”
越欒低頭,把兩股細眉擰得羞澀愁人,小聲答道:“是……嬤嬤。”
“嬤嬤是什麼?”
是賣女人的,賣小姑娘陪老男人睡覺的老女人,都掏金子買人了,裝什麼?
但她垂眼不語,口中囁嚅,臉上紅得要滴血下來。
張伯伸臂將她一護,口氣近乎是哀求:“崔相公,我們小姐——要名聲的!”
姓崔的男人笑了一聲,“說的也是,喬大人家風嚴謹,最重子女品性培植。幼時常聽大人教誨:為女子,德謂貞順婉娩;為人,德謂禮法有度。”
進而又是冷不丁話頭一轉:“那怎麼方才在聽碼頭上說——喬小姐殺過人?”
越欒的手抓在被褥下,神色一滯。
她是殺過,五個。
連上一輩子也算上,翻十倍、百倍也打不住。
陳婆上來道,“雲州這地方,走三步就是個土匪,他們的話哪裏能信?!”
那男人麵上並無不虞:“既然這麼多匪幫人士,也難保其中一個就不是喬小姐。”
張伯麵色瞬息變了三變,“崔相公說話便好好說話,十四歲的年紀,哪裏就能殺人了。”
男人喉間笑了一聲,這一笑又帶出一串猛咳,舒了氣才道:“張伯,這畢竟喬家家事,你又是喬大人信得過的管事,這件事你們點了頭,我也不多說。”
話頭一轉:“隻是我來這裏做生意,與官府打點也難免,若有什麼案子查探到船上,我也自會如實報稟。”
也不等張伯回應,拂袖便出了房門。隻是起身時也不知有意無意,眼睛在越欒身上一掃。
房門一掩上,估摸著人已經走遠了,張伯突然把碗一擱,低低斥了一聲:
“這姓崔的,狼心狗肺!”
越欒捧著碗打量他們二人,看不出眉目,小心去扯陳婆的袖子,哀哀問道:
“陳婆,我要走麼?”
陳婆心頭兒發酸,寬慰道:“崔相公脾氣是硬了些,待我們回了姑蘇,見了老爺,就再也不必理他的,小姐且忍耐一些日子。”
聽他們口中說道,喬月欒的生身父親是江浦縣令喬山久,十多年前出任六合教諭,崔岷當時正在六合讀縣學,因此有一段師生情分。
這情分好景不長,崔岷在十四歲時家中父親重病,於是轉而輟學經商。喬山久因他天資明慧極力挽留,乃至許他一路供讀到進士,終於磨到崔岷應下,次日卻連個招呼也沒有打,啟程回了徽州,再無音訊。
不到六年,他將家裏的茶莊接手了過來,成了徽商行裏的大戶。出走到姑蘇做絲茶生意。今年末籌劃著來滇西南一趟,喬老爺子記起當年愛女丟失在西南,又一封書信寄過去,重提當年情分,這番南尋遺孤正是由崔岷的商船隊打點。
越欒眨了眨眼,試探著說:“陳婆,我在船幫裏,還有一個朋友,她也可憐得很……”
陳婆麵容一肅,“小姐,這話以後再也不要說了!”
她掩上門窗,折回來低聲道:“船幫那樣的地方,究竟不是女孩兒家該去的,何況小姐原來待的地方更是……汙穢。”
“女孩兒家,聲名是最最要緊的,萬萬不能教人戳了脊梁骨,回到姑蘇,老爺會給你找個好由頭把這事兒抹了,你不提,就再也沒有人知道。”
“那麼崔相公,他知道了,不要緊麼?”
“崔相公——”陳婆斟酌一下,“於他利害不相幹,他懶得管的。”
越欒訥訥應下。心下略有些好笑,她從前辦事也去過南京。那裏徽商極多,無一不是十三四歲早經人事,個個是玲瓏油滑得像尾泥鰍。如崔岷這樣死意沉沉、背後又落了這麼個淺顯話柄的,到底是少見。
又說了幾句,各自回去歇下。
這艘船太過敞亮,到夜裏時反而難睡。一開窗,明月蕩蕩飛光,正照在眼前眉下,越欒架著胳膊蓋住眼睛,從前在玉樓幫的小蚱蜢船上,從來不覺得月亮這樣曬得慌。
玉樓幫船隊散漫,今日一別,明日早不知在哪。要找月琴,恐怕不容易。
不,實則她還能回玉樓幫總舵找人。不過,那在南邊的大朝山埠口了。
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
次日一早,越欒在船肚的大堂裏用了早膳,卻不見崔岷。同船上傭工略一打聽,原來雲州這裏又有崔家一處別莊,崔岷忙著打理,白日裏不在船上。
這一帶往來運貨多是交由當地埠市承運,但崔家的船隻巨大,除卻貨物,裝的還有崔岷自己從姑蘇帶來的傭工。寡言少語,悶聲,老實,個個盯著手裏活計。
越欒走到甲板上,目光一掃。突然發現一個矮小敦實船工的窩在舫簷的陰影下,眼神遊移空蕩,顯然不在幹活。
她心下一動,提氣輕步走去。如鬼影行蹤,轉眼停在那人身後,輕輕一咳。
那船工一個激靈起了身,“老爺我剛卸了貨才在這歇——”
回頭見是個個兒不高的女孩,臉上皮肉鬆弛下來,齜出兩排牙:“你就是我們老爺新買來的小丫?”
越欒“嗯”了一聲,垂下手去玩衣帶,臉在太陽下曬得彤紅,一副靦腆孩子的模樣。
船工新鮮起來,便逗她:“你來給我們老爺做什麼的,端茶倒水,還是疊被鋪床?”
越欒仍是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給你們老爺幫工來的。”
那船工上下打量她一遍,“瘦胳膊細腿的,不像。”
他赤腳踩地,看得出是常年出船做漁業,膚色灰黯偏黃,下肢略有浮腫,腿上新起了膿疹,的確不宜下水。
越欒也在他身邊一蹲:“我和你換班,這樣好麼。”
“我們要搬重物的。”
越欒將袖子一捋,一聲不吭將他連人帶凳輕輕搬起,那船工啊的一叫,連聲叫她放下來放下來。越欒不搭理,搬著人從艙板東頭走到艙板西,也不吭氣,腳下步子穩穩當當。
那船工緩過了神,盯著她秀溜溜的兩條手看了半晌,怵道:“你這丫頭,手膊肘子是鋼筋打的!”
又道:“我們還要會水的,起風浪的時候,半天也難換氣的。”
越欒一點頭,立時脫了鞋襪,縱身一躍,如一根豪尖入水。船工站起怔怔看著,越欒再露頭時,已在水中一裏之外,向他一招手,再一鑽,轉眼又扒著船舷翻了上來,發髻散了,裹出一顆烏溜溜的頭。
她將頭發向後一抹,在水裏伸著一指頭:“我代你一班,不算費力吧?”
船工還在猶疑:“船上還沒有女工呢……”
這就是個鬆口的意思了,越欒咧嘴一笑:
“你借我件衣服,不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