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一聲,破敗的木門從外被推開,一縷光線穿透屋內黑暗。
李桂花四天來,就喝了幾口水,顆米未進。
早已餓得頭暈眼花,恍惚間看到的肥胖身形讓她大喜過望,渾濁的眼裏有了生的希望。
是她舍不得自己喝粥,也要省下來給他買肉吃的小兒子來了!
這種時候,小兒子一定不會像他大哥二哥那樣狼心狗肺,不管她的死活!
手臂無力抬起,隻能盡力用食指勾了勾,嗓子裏像吞了砂礫般,有氣無力道:“老三,快、媽想......喝水......”
李文才聞到了屋裏的異味,嫌棄地捂住口鼻,遠遠的在門口站定,聲音裏都是不耐煩:“這麼臭!媽,你能拉屋裏就說明還能抗餓,我今天這句話就放在這裏,老頭子的撫恤金,你不能隻給大哥二哥分,我也得有份!”
他重重從鼻子裏哼氣,“想喝水,就先拿錢出來,托你的福,我好幾天沒吃上肉了!”
李桂花來不及解釋,先聞到了門口處飄來的雞湯香味。
她費力扭頭看去,奈何眼冒金星,光聞著那股味就忍不住地幹咽。
如今,她嘴裏連口水都快沒了。
大兒子李文權端著一碗用雞湯煮的糊糊,沒進來,就站在門口瞄了兩眼,發現老太太還有氣,陰陽怪氣道:“媽,您兒媳婦為了給您補身子,可把家裏唯一一隻老母雞都殺了,您要是死守著我爸的撫恤金不拿出來,想要眼看著我們全家丟臉,那我還不如現在吃飽了一頭撞死!”
話音落,呼哧呼哧沿碗喝的聲音便響起。
李桂花心急如焚。
餓著她也就算了,連留著明年孵種的老母雞他們都不放過!
何況老頭子的撫恤金,兩天前早就給他們分完了,這幾個兒子卻還不肯信,非得說她藏私房錢。
李桂花眼前仍舊繁星點點,閉上眼時,眼淚從眼尾滑落。
“錢我都給你們了......”
李文權耳力賊好,“老太太當我們是傻子糊弄呢,當初爸因公去世,郵局分了八百塊,我記得清清楚楚!”
老三李文才給她算賬,“這些年也就大哥娶老婆花了兩百塊彩禮,前天我們仨分了一百,老太太手裏還有五百呢!”
她算是知道了,哪有養兒防老一說。
她辛苦拉扯大的兒子們,現在正合夥用餓死她,隻為了錢!
四天前,祖屋漏雨,她踩著吱呀吱呀的竹梯,才剛一捆茅草扔上屋頂,梯子突然斷裂,摔斷了腿。
三個兒子問詢趕來,她以為是要接她去照顧,誰知他們彼此推脫一番,在家裏收刮一圈無果後,找她要起老頭子的撫恤金來。
老頭子當年雨天送信時被山洪卷走,因工死亡獲得一次性撫恤金和喪葬費合計八百塊。
他死時,還是1970年,李桂花才三十歲。
她獨自拉扯三兒一女長大,靠她一個人在公社裏不分日夜的幹,也掙不出一家五口人的口糧。
現在十年過去,老大繼承老頭子的工作,順利成了家。
二兒子正在說媳婦,老三忙著讀書考大學。
哪哪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最後僅剩的一百塊,在兩天前她扛不住餓時給他們仨平分了。
分了錢還不夠,還逼她去找嫁出去的大女兒要錢。
她撒潑打滾哭得涕泗橫流,大女兒最後瞞著丈夫將小家所有的七十塊都給了她。
就這樣,她也隻換來了兒子們的一杯水。
因為三兒子都非常不滿。
老大李文權:“媽,您孫子馬上就要出生了,得給他打金鎖,還要請郵局同事吃飯喝酒,這點錢哪夠?我最少得要一百塊!”
二兒子李文兵:“我要娶媳婦呢,您從小偏心大哥,不能這時候讓我未過門的漂亮媳婦一起受委屈!”
幺兒李文才:“媽,我不吃肉怎麼補身體,身體不好怎麼學得進去?我還得買書買資料,何況我同學他們都喝上可口可樂了,我隻要五十塊就行了!”
什麼是可口可樂,李桂花沒聽過。
她隻知道總共要三百五十塊錢,還剩一百八的缺口。
但她真的無能為力。
最後見她死活不拿錢出來,三兒子一合計,打算拿走屋裏所有糧食,繼續餓著她!
不給她點苦頭吃,是舍不得將她棺材本拿出來的。
見李桂花閉上眼,幺兒李文才急忙退出去,搶走大哥手裏的碗,“真香啊,大哥讓我吃點!要不還是讓二哥來治媽?當然,不是真給老太太治腿,隻是趁機多紮她幾針,說不定就招了。”
李文權眯眼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二弟行醫,正好對外表孝心,對內讓老太婆受點苦,還怕她不說出錢在哪?
正說著,李文兵背著醫藥箱回來了。
聽了他們的安排,他陰沉著看著大哥一眼,一聲不吭地推門進了那間黑黢黢且混合著各種臭味的屋子。
李文兵將醫藥箱壓在李桂花的斷腿處,聽到李桂花抽搐聲,他陰鷙的聲音響起:“媽,你這腿,還治嗎?”
李桂花疼得汗流浹背,意識恍惚。
她感覺身下濕漉漉一片,第一反應卻是,這些汗流浪費了,流她嘴裏該多好。
李文兵絲毫不嫌棄的蹲在李桂花床頭,一雙鷹眼死死盯著她。
“你從小疼大哥,什麼好的都給他,從來沒我的份。後來生了老三,又克扣我們的糧食喂給他。你瞧,他們被你寵成什麼樣子了?一個事不關己指使我來給你紮針上刑做壞人,一個滿肚子心眼在旁邊出謀劃策,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你看到了嗎?”
黑暗裏,李桂花覺得仿佛有條毒蛇盯著自己。
她不知是嚇得還是疼的,冷汗涔涔。
老大好麵子,老三好吃懶做,她一直是知道的。
人孰能無過,誰能沒有缺點?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一直安分守己的二兒子,實則最毒。
他甚至在嘲笑她。
李文兵見到李桂花臉上的驚恐,滿意地起身,在她斷腿之上的醫藥箱裏,再漫不經心地壓上一杯滿當當的水壺。
“媽,水我給你放這裏了,想喝自己起來拿。畢竟你以前一直教導我,做人凡事要靠自己。”
李桂花疼得已經麻木了。
她看著轉身離去的李文兵,意識消散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
“你不想知道,梯子是怎麼突然斷的嗎?老大老三又為什麼篤定你手裏有錢?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是我對你的懲罰。”
李桂花心如死灰,這次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她斷氣之前,驀地想到被自己吞了彩禮,又逼著拿出家當的大女兒,悔恨懊惱心痛等一係列情緒梗在心頭。
那口氣梗在喉間,不多時便滅了。
“姑娘,是我對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