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燈起,我一人回兵部,路過禦街,聽見幾位小官在路邊笑談。
“你聽說沒,兵部來了個女大人,三日不出聲,怕是怯了吧?”
“嗬,不就是個裴家遺孤,挺得了多久?我賭她三月不到,自請退位。”
我沒有理會,隻攏緊鬥篷,往風裏走去。
三月時間,不夠我洗清父兄乃至裴家的冤屈。
但足夠我撕開一個口子,讓世人看清——這天下,不是男人的私產。
三日後,皇帝下令沈硯舟協助我查兵籍。
他來兵部的那天,所有人都看笑話似的瞧著我。
監察禦史之職,權查百官,向來是欽差禦史與皇帝的眼睛。
如今皇帝派他來“協助”,實則是監視。
沈硯舟比少年時沉穩太多,連笑意都淡了幾分。他向我行禮,語氣卻十分公事公辦:“裴大人,陛下令我來協助您,查清兵籍事宜。”
我沒有回禮,隻淡淡應了:“沈大人請坐。”
兵部署中一時間無聲。
從前我與他是少年書友。
十五歲那年,我進翰苑伴讀,他是皇後親族,少有笑容卻極聰慧,唯獨對我,常耐著性子聽我講兵書。
我說喜歡《孫子兵法》,他說女子喜兵,天理不容。可他仍願陪我天天翻書到深夜。
我原以為他是懂我的。
直到我父兄被殺,他卻第一個轉身離開。
“這份三月兵調,有五十人重複點名,數目與兵餉全不符。”我將賬冊遞過去,“從時間點推測,是去年冬月之後,東境兵權出現了偏移。”
沈硯舟掃了一眼,眉頭微蹙。
“你如何得出的?”
“我將所有兵餉表格對比,用的是舊製算法。”我平靜地回答,“你當年隨我一道讀書,該記得,我的記憶力,不差。”
沈硯舟低聲:“你為何執著至此?”
我眼中浮起一抹冷意:“因為這是我最後能給他們的東西。”
當夜他沒有走,就在兵部留宿。
我則提著燈走進檔室,想找那年兵部移交東境的舊賬。但我沒想到,檔案室裏有人比我先來一步。
“裴大人?”
那人驚訝地轉身,是前兵部主事沈敘仁,曾是我兄長的門生。
他慌忙將手中一頁兵冊藏入袖中,我立刻警覺:“你來做什麼?”
“我、我隻是回頭翻閱舊賬,看看是否遺漏......”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盯著他袖口那角紙邊,明顯是新賬冊的紙張,而非三年前的黃紙。
“沈主事若是心虛,不如將袖中的賬冊交出來,我可以親自帶你去見陛下。”
我逼近一步。
他臉色驟變,猛然從懷中掏出紙冊,一把丟向火盆:“誰敢查,誰就得死!”
火光一下躥起,我撲上去時已晚,那賬冊燒得隻剩焦黑邊角。
沈敘仁跌跌撞撞衝出門口,卻正撞上門外的沈硯舟。
兩人相對而視,一時氣氛凝固。
我站在火盆前,望著那一團灰燼,冷冷開口:“原來你們沈家,也怕這筆舊賬翻出來。”
沈硯舟沒有為他辯解,隻道:“這一切我會查。”
我沒理他。
但從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場仗,我一個人打不贏。
可我不能退。
退了,就什麼都沒了。
幾日後,一封密信遞到我手中。
那是當年隨我父兄東征的舊將,李鐸他寫道:
“東境之事,非一人所為,三年之中,兵調屢出錯漏,實際駐軍與朝錄不符者達三千人。
若要徹查,請查‘營外調令’。此物在前兵部侍郎莫成之手中。若能得之,或可逆查出主謀。”
——李鐸
我指尖一緊。
莫成之,正是我父兄案發之時跳得最高之人,也是朝中資曆最老的兵部舊臣,現已榮歸二線,卻仍人脈遍布。
我記得父親曾歎:“莫氏之人,老而不死,是為毒。”
若這人手中真藏有營外調令,他便是關鍵。
我即刻擬一拜帖,請他三日後飲茶。
此事,我不打算讓沈硯舟知道。
他曾經的沉默,已經傷我太深。如今,即便要查下去,我也隻能靠自己。
莫成之的茶,泡得極慢。
他將烏龍放入紫砂壺,三次洗茶,五次出水,動作穩如老狗。
“老夫年邁耳背,裴大人若有事,不妨直說。”
我坐在茶案另一頭,攏了攏袖口:“晚輩此番前來,是為三年前東境兵調失誤一事求教。”
“求教?”他笑,眼角褶子都在打結,“那可是你父親當年的錯啊。”
我抬眼:“若真是他的錯,我自然甘願認下。可事發之後,他被誣指挪用軍餉、私調兵權、通敵叛國,證據卻全是空的。朝廷草草結案,無數人頭落地......”
“你要替你父兄翻案?”
我輕聲道:“我想知道真相。”
莫成之靜了半晌,終於開口:“世間真相,不是你想知就知的。”
他將茶盞遞給我。
我沒接。
他抬起眼皮,似笑非笑:“你知道你父親在軍中做的那些事嗎?他擅自調兵五千,私設糧道,還和南晉密商封疆......若不是老夫與兵部先一步截下他的調令,東境早就失守了。”
我心中一震:“你說你截下了調令?”
“不錯,正是我攔下的。”他眼中閃著一種老狐狸般的光,“如今那份‘營外調令’,仍在我手中。可惜,你想拿,不容易。”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李鐸的信沒有錯。
那封調令,是唯一能證明當年我父親並未私調兵權的證據。若真是兵部偽造假命,調走軍隊卻反咬他一口,那這樁冤獄,就是一場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