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顧長風喜歡聽靡靡之音,我悄悄攢了半個月的菜票,給他換了張鄧麗君的磁帶。
周末,他叩響我的房門,讓我換上他從南方帶來的的確良花襯衫和一步裙在家裏等他。
我偷著用媽媽的蛤蜊油抹了臉,又借了隔壁王嬸的電燙棒,笨拙地給自己燙了時髦的卷花,我以為自己足夠洋氣能配得上他。
門軸轉動的聲音傳來,我學著畫報上女明星的樣子,略顯拘謹地靠在唯一的舊沙發上,等待他為我心動。
可沒想到,湧進我家的不止顧長風,還有他工廠裏的一大幫青年男女。
“秀蓮,你看清楚了,都是沈月娥不知廉恥勾引我,你總算明白她是什麼貨色了吧。”他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好似在看一件汙濁的舊物,隻因他認定我接近他,是為了他廠長兒子的身份,是為了攀附他家。
我在一群青年男女戲謔打量的視線裏,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顧長風將一疊嶄新的大團結甩在我臉上。
“這是我爸給我的零花錢,賞你了,以後自力更生,別再纏著我,我跟秀蓮處對象了。”
人群簇擁著他們嬉笑著離開後,紅星廠裏傳遍了我傷風敗俗的閑話的謠言。
無助和絕望包裹著我,我撥通了街道張主任辦公室的電話。
“張主任,我想好了,那份去深圳的五年勞務合同我簽,我急著用錢帶俺娘去省城看病。”
1
顧長風的手臂護著李秀蓮,視線卻如冰淩子一般刮過我,看我手忙腳亂地想拉扯那件的確良襯衫的衣角,試圖遮住裸露的胳膊。
“咱們長風哥對秀蓮姐可真是掏心掏肺,沈月娥打扮成這樣,他眼皮都不抬一下。”
“這要是換了我,魂兒早被勾走了,這身段,嘖嘖。”
顧長風的目光在我新燙的卷發上溜過,又掃過緊繃的一步裙勾勒出的曲線,喉結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
“隻有秀蓮能讓我上心,其他女人在我眼裏,跟路邊的爛泥沒分別。”他對李秀蓮說話時,聲音刻意放柔。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吹起了響亮的口哨。
“廠長家兒子的頭號追求者,真是豁得出去,這打扮,比電影明星還紮眼。”
汙濁的詞句接二連三,我臉色發燙,耳朵裏嗡嗡作響,隻能死死盯著他剛剛甩在我腳邊的幾張綠色票子。
顧長風為了讓我難堪,還真是處心積慮。
李秀蓮從時髦的帆布包裏拿出一個嶄新的進口拍立得相機,“哢嚓”一聲,刺眼的閃光燈晃得我睜不開眼。
“這樣‘風情萬種’的靚照,我可得洗出來貼在廠裏的宣傳欄上,讓大家都開開眼界。”
我身子控製不住地顫抖,無助地望向顧長風,盼著他能說句話。
他分明曉得,這身衣裳是他從廣州帶回來特意給我的,我也是按他的囑咐換上的。
我以為這是一次偷偷摸摸卻滿心歡喜的約會,卻不承想,成了他討好新對象的墊腳石,隻因他篤信我貪圖他家的富貴。
“別,瞎拍她幹什麼,傳出去還以為你跟她一般見識,跌了你的身份。”顧長風伸手去擋李秀蓮的相機鏡頭。
“她穿得妖裏妖氣地勾引我對象,我就要讓全廠的人都曉得,她是個什麼貨色!”李秀蓮不依不饒。
顧長風聽到“對象”兩個字,攔相機的手順勢搭在了李秀蓮的肩頭,眼底有光彩跳動。
“秀蓮,你這是答應跟我處對象了?”
李秀蓮飛快地又按了一下快門,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我再不答應,你人都要被狐狸精叼走了。”
顧長風興奮地一把抱起李秀蓮,在狹小的屋裏轉了個圈,其他人也跟著大聲叫好。
他們在我麵前,嘴對著嘴,親了個響。
兩人分開時唇瓣間的水光,在昏暗的燈泡下,顯得格外刺目。
最終那水光好似化作了無數根鋼針,密密匝匝紮進我的心口。
我和顧長風是住對門的鄰居,後來我們偷偷摸摸地“好”上了。
之所以能“好”上,全是我一廂情願地遷就。
他愛聽的港台流行歌,他偏愛的衣裳款式,他喜歡的女明星發型,甚至他高興時我該有的笑模樣,我都願意去學。
他以為我們不過是年輕人之間圖個新鮮,彼此不負責任的玩鬧,他壓根不曉得,我從能幫他打掩護逃避他爸的雞毛撣子起,就偷偷喜歡他很多年了。
“這位姐姐既然這麼‘開放’,往後就自己解決生理需求吧,我們先走了。”李秀蓮得意地晃了晃手裏的相機,在一群人的簇擁下準備出門。
“長風哥瞧不上的,不如讓兄弟們樂嗬樂嗬,我不挑嘴。”一個從進屋就用黏膩眼神打量我的青年工人,嬉皮笑臉地開口。
顧長風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
“也不怕染上不幹淨的毛病?走了,待會兒帶你去工人俱樂部跳舞,比這強多了。”
所有人都帶著嘲弄的表情推推搡搡地走了,獨留下我僵在原地,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就在我失魂落魄地準備收拾殘局時,門外有人匆匆跑過,一張揉皺的紙條從門縫裏塞了進來。
展開一看,是顧長風的字跡:“今兒這身我很中意,下次單穿給我瞧。”
我正想把紙條撕碎,緊接著又是一張紙條遞了進來:“我跟李秀蓮是做給我爸媽看的,你才是我心裏最惦記的那個。”
2
這一瞬,我捂著嘴,笑出了眼淚。
我要帶俺娘去省城瞧病,若是我還和他有什麼“最惦記”,那便是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頭一回曉得街道辦可以簽勞務合同去南方掙大錢,還是顧長風他爸有回路過我家門口,跟我娘閑聊時提起的。
那時我笑著跟顧長風說。
“哪天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我就也報名去深圳,聽說那裏遍地是黃金。”
當時他使勁揉了揉我的頭發,語氣帶著獨有的霸道。
“有我在,永遠不會讓你去吃那份苦。”
這才過了沒幾年,他就成了親手把我推上這條路的人。
他一句“比路邊的爛泥還不如”讓整個紅星廠家屬區都傳遍了我的閑話。
伴隨著我穿著“不正經”衣裳的照片在廠裏私下流傳,“輕浮放蕩”成了我的新名頭。
我把自己關在小屋裏,撥通了街道張主任辦公室的電話。
“五年勞務合同,預支八百塊錢。”
“月娥啊,你最近名聲不太好,這個數......怕是廠裏那邊不好交代,最多能給你五百。”張主任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
最終我的“價值”打了六折。
不過五百塊,也勉強夠帶俺娘去省城醫院先住下了。
我揣著街道開的介紹信和預支的錢,剛走出街道辦公室,手腕上的老式上海牌手表指針不停地晃動。
瞥見是廠醫院的王護士急匆匆跑過來,我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來。
“月娥,你快去醫院,你娘她......她喘不上氣,已經送去急救了!”
此刻我也顧不上跟顧長風置氣,跳上一個路過的拉貨三輪車,催著師傅往廠醫院趕。
一路上想找個公用電話給顧長風的BP機發消息,卻發現自己連BP機號碼都沒記下。
我的心一點點沉到冰窖裏。
我不斷央求師傅再快點,我曉得俺娘的身子骨,拖了這麼多年,一旦犯急病,怕是連搶救的功夫都沒有。
等我跌跌撞撞衝到廠醫院時,俺娘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給我報信的王護士,拿了一遝單子讓我簽字畫押。
“月娥你莫慌,顧醫生已經在手術室裏頭給你娘做手術了。”
我暗暗籲了口氣,有他在,俺娘興許能挺過這一劫。
同時,我因為之前在心裏怨他不負責任,不顧我娘死活,而有些愧疚。
就在我因為顧長風在手術室裏而略微定下心神時,手術室的木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
雖然那人戴著白口罩,我也一眼認出了他。
“俺娘咋樣了?”我慌忙衝過去,一把抓住顧長風的手。
可他的眼睛並沒落在我身上,而是焦急地望向走廊盡頭的護士台。
“秀蓮那邊被病人家屬圍住了,受了驚嚇,我先過去瞅瞅。”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把我凍在原地。
“俺娘還在手術台上,你不能丟下她!”
我死死揪住顧長風白大褂的衣角,俺娘雖然隻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可當年是為了護著他家的小妹,才被失控的自行車撞倒,傷了腰椎,落下病根,在床上躺了快十年。
“你跟我說過的,你為了俺娘才去學的醫,你咋能在她最要緊的時候不管她?”
我的聲音帶了哭腔,顧長風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我求求你,隻有你最清楚她的病根,你快回去救她。”
顧長風是從省城大醫院進修回來的外科一把刀,他是俺娘活下去的指望。
就在他遲疑著想轉身回手術室時,護士台那邊的吵嚷聲更大了。
隱約能聽到女人帶著哭腔的尖叫。
顧長風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充滿了焦灼和擔憂。
“沈月娥,你娘就是老毛病犯了,引流一下積液就沒事,我先去看看秀蓮,她膽子小,別嚇出毛病。”
我再也顧不上什麼臉麵,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
“顧長風,我們從小一塊兒在筒子樓長大,我......我給你當牛做馬那麼些年,求你救救俺娘,秀蓮那邊保衛科的人肯定已經去了,我求求你!”
顧長風見我哭得不成樣子,臉上終於露出一絲鬆動,答應我先回手術室。
偏偏在他剛要轉身的當口,一個小護士急匆匆地從那邊跑了過來。
“顧醫生,李秀蓮同誌被情緒失控的病人家屬推了一把,您快去看看她吧,她說肚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