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三)
兩位母親,靜靜對峙。
一個痛失愛子,一個即將麵對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存亡。
終於,母虎率先發動,一舉躍上炕,拿住了婦人的咽喉。
利爪伸出,隻消輕輕一按即可結束。
殺了這一家老小,為自己的幼崽報仇。
千鈞一發,人類最小的那個孩子被吵醒,哭鬧了起來,伸出兩隻小手,攫住了母虎一隻乳頭。
小娃娃如獲至寶,當即銜進口裏吸吮個不停,他已經快要兩歲,但因為長期沒有飯吃,隻長出幾顆歪歪扭扭的乳牙,乳汁是他唯一的生命來源,抓住了便不放手。
小小的孩子尚且這般有求生欲。
母虎愣了一愣,越發想起自己的孩子,它們原本也該安安穩穩趴在自己身下吃奶,如今卻在人類的鍋裏,成了一鍋爛肉。
她轉過身來,對準那個吃它奶的人類孩子。
孩子不辨善惡,甚至還舉著小手摸了摸它的下巴。
母虎的眼中流出兩行淚,先是舔了舔孩子的臉,然後一掌拍下。
這一掌沒能得逞,縮在角落裏的婦人以自身抵住它,而後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了老虎的脖子,撲身咬了上去。
婦人大概料到丈夫已經遭遇不測,若是她也死了,那孩子們怎麼辦,他們即便不被老虎咬死,也會被野狗叼走,甚至是被人拾走。
她是母親,得保護自己的孩子。
一人一虎,也不知翻滾了多久,也不知是誰生吃了誰,總之那夜鄰裏四方都聽到了女人淒厲的慘叫和老虎的哀嚎。
直直響了一夜,聞之使人無端膽寒。
天明時分,容氏從炕上站了起來,將三個孩子從血泊中抱出。
處理丈夫和母虎爛成泥的屍體、神色如常地燒水給孩子洗澡、喂孩子吃早飯。
而後像每個普通的農婦一樣,提起籃子出門挖野菜。
隻是人人見了她如同鬼魅,繞著走。
走到河邊時,她拉住一個跟自己交好的媳婦問:“怎麼了?”
那小媳婦戰戰兢兢,一指河裏讓她自己看。
她探頭望向河裏,卻沒能照出自己的影子,怎麼照都沒有。
在太陽底下她也沒有影子,難怪人們見了她會繞著走。
……
萬籟寂靜的萬妖城,星子密布,彎月如鉤。
細辛沉默一陣,“所以那一晚……容氏其實已經死了?”
夜間有些冷,秦艽整個人往狐裘裏瑟縮了一下,才道:“是也不是,那隻虎原本已經修煉出了半顆丹元,差一步即可成妖,容氏吸了她的精血,魂魄得以在肉身中保存,成了半人半鬼半妖,也算誤打誤撞。”
“說說容易,”細辛道,“人血妖血相融,要遭受何等的痛苦,不痛瘋了怕也是形銷骨立,哪能夠僅僅過了一夜就站起來,常人一般。”
“確實不容易。”秦艽道,“需要很深的執念。”
一個普通農婦,沒有任何人點化,卻揠苗助長般一夜強大,隻不過是因為炕上還躺著自己三個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她隻知道自己還不能死。
也就是因為這個,容氏的去留一度成了個問題,冥界不好收,妖界不肯留,最後隻能送來了萬妖城。
她初來時一度妖化得厲害,六親不認,秦艽想了許多法子都不能使她平靜下來。
直到卉卉無意間牽住了她的手。
細辛盯著那個緊扣的門扉許久,她知道容氏正躲在門後。
隱隱有啜泣聲在暗夜裏流淌。
細辛問:“然後呢?”
然後就是日複一日地活著。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怕鬼差來捉,日日心驚膽戰,一天到晚將孩子抱在手裏,恨不能他們一夜長大。
有一天,容氏在自家草垛裏發現一隻剩半口氣的虎崽子,不知是丈夫死前有意藏下的,還是它自己逃在了這裏。
柴刀已經舉過了頭頂,容氏又放了下去。
母虎生前的眼神曆曆在目。
這是她僅剩的一個孩子了。
容氏兜起衣裳,將虎崽子小心翼翼抱在懷裏,一並放在炕上,跟自己的孩子頭挨著頭,喂了它一些省下來的白米湯。
又過了幾天,容氏在門前見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她立即想起了自己那個一出生就殞命的孩子。
不知這是哪個走投無路的母親,聽說了她的事,孤注一擲來求她的庇護。
她將孩子放在虎崽子旁。
再往後是有意識地搜羅別人不要的孩子,多是幾個月的嬰孩,嗷嗷待哺,母親們奶水又不充足,既然注定養不活,便忍痛棄在了路邊。
容氏一一撿了回來,一一喂食。
孩子越來越多,她自己的奶水也不夠吃。
那一日,好幾天沒吃飯的她將刀對準了她自己的大腿。
肉切下來的瞬間痛至極處,但是一滴血也不曾流。
這是第一次,她不嫌棄自己這副妖邪的體魄,她滿臉冷汗,卻高興地笑了出來。
那個災荒年,街上的孩子個個麵黃肌瘦,隻有容氏收養的嬰孩白白胖胖。
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容氏是個妖怪。
她開始穿長裙子,蓋到腳麵,最後索性連腳都不露。
妖化之後脫胎換骨,她麵容跟從前大不相同,唇紅齒白,舉止之間不覺帶了些妖媚之氣。
人們便說這是容氏到處偷孩子來吃,想修成妖邪好作祟。
有當地的鄉紳貪圖美色,暗地裏偷偷來到容氏門前,想占她便宜。
“你陪陪我,我就給你糧食吃。”
被容氏當著大庭廣眾,用掃帚趕了出去。
那鄉紳惱羞成怒,買通村長汙蔑容氏殺夫在先,食子在後,趁她不在家,燒了她的房子。
十幾個孩子還在房子裏,連路都不會走。
容氏挖野菜回來,看著燒成廢墟的房子,終於體會了那隻母虎的絕望。
那一日,一隻斑斕吊睛大虎從火堆裏衝出來,見人便咬。
身體裏因為她是人而殘存的一絲人性,終究也泯滅於人。
一個村落幾乎屠盡。
再回過頭來容氏已經在萬妖城,鎖鏈加身,天雷將至。
有位年輕公子站在她身邊,無悲無喜地眼看了她一陣,忽然無懼她的利爪,伸手抱了抱她。
暖香襲人。
虎妖奇異地安靜了一瞬。
但也隻是一瞬,白衣公子很快從她懷抱脫離出來,喃喃道:“原來這就是被母親抱著的感覺,也不怎麼樣嘛。”
“……”是不是沒感受過母親的毒打。
——
故事講完了。
秦艽道:“如此,你還覺得容氏該留下嗎?”
細辛想了想,上前叩叩容氏的門:“夫人,我知道你在聽,那個……秦艽說你在此百年,身上妖性除得差不多,你此生此世沒過過什麼好日子,繼續留在這裏也是煎熬,不如去投胎。我聽說地府裏投胎之前都要喝一碗孟婆熱湯,喝完了前塵往事皆忘。下一世你好好的,嫁人生子,重新來過不好嗎?”
“不是的不是的,我有好事值得銘記。”容氏果然開門出來,身邊還跟著四五個小娃娃,抓著她的衣襟,一臉驚恐。
容氏道:“我來萬妖城的這一百年一直過得很好,我有鄰裏街坊,我有朋友,還有卉卉他們,大家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會嫌棄我是妖怪。”
說到這裏大著膽子望了一眼秦艽,“我還有公子,公子也待我很好,這裏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說完又要給細辛跪下,“求求你們了,讓我留下吧。”
細辛望向秦艽。
秦艽默了一默,朝容氏勾勾手,“過來,打我。”
容氏:“……”
細辛:“……”
細辛躍躍欲試,“夫人若是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勞。”
秦艽:“……”
半個時辰後,容氏以“毆打城主”的罪名加刑五百年。
秦艽捂著鈍痛的胸口在前頭慢慢走。
細辛在後頭給他撒花,花是卉卉給的,“秦艽,你是個好人。”
又來了。
秦艽道:“第十次。”
細辛一驚,伸手堵住嘴巴。
秦艽心情大好。
走了一會兒,細辛忽然“咦”了一聲,“等等,我踩到一個東西。”
秦艽轉身,冷靜看著她。
她小心地伸腳探探探,驚恐萬分,用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秦艽,有妖怪,就在我腳下,長長滑滑的,還會動。”
秦艽冷靜看著她,冷靜地道:“嗯,你踩的是我的尾巴。”
與此同時,腳下之物倏然收了回去,細辛雙腳猛一抽空,重心不穩,又一次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
秦艽蹲在她麵前,古井無波看著她。
燈下他的額頭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對龍角,耳後還有鱗片。
細辛:“你你你……”
秦艽邪魅笑道:“不好意思帥著你了。”
把燈留下,轉身就走,很快隱入黑暗中。
細辛提燈追上去,“你怎麼回事?”
妖怪若是露出原形,要麼是像她這種法力低微的小妖控製不住自己,要麼就是修為高深的大妖受了重傷。
所以細辛問:“你受傷了嗎?”
秦艽幾不可查地點點頭,無所謂地道:“上次放十三娘出城受罰留下的後遺症,我回去泡一泡就好了。”
“去哪泡?”
“弱水。”
細辛:“……”
她道:“所以我們白天喝茶用的水,是你的洗澡水?”
秦艽:“昂。”用一種“你很榮幸”的目光看著她。
氣得細辛又在他龍尾巴上踩了一腳。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那今日晚上你留下了容氏,還會受罰嗎?”
秦艽道:“會。”
細辛沒說話。
秦艽:“你良心痛了嗎?”
細辛:“是挺疼的。”
“那幫我個忙?”
“你說。”細辛幹勁滿滿。
秦艽抬手一指,“你從這條路直走,在外頭把門幫我關上,謝謝。”
細辛反應過來,“你是在趕我走?”
“不是,”秦艽道,“我是讓你滾。”
“……”
蛾子也是有脾氣的,細辛滾了。
走到大門口忿忿不平,狠踢一腳大門,“王八蛋秦艽!”
眼前突然有異,細辛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門裏走出一位雪衣仙人。
仙人周身似有霧靄,明明端立眼前,聲音也猶如飄渺在九天之外,他和藹看著細辛,未及開口,臉皮先被細辛扯了一遭。
細辛:“哇塞,神仙誒,活的。”
仙人:“……”
他仍舊好脾氣地道:“小蝴蝶你好,我叫秦柳。”
“你也姓秦?”細辛憧憬望著他,“你是秦艽他爹嗎?”
“……不是。”
“那麼是娘?”
“……”不談了,談崩了,跟現在的小年輕沒有共同語言。
秦柳險些被她懟回門裏。
他略一沉吟,問道:“你被秦艽趕出來了嗎?”
看著小姑娘明顯黯淡下去的目光,暗鬆了口氣,掰回一局。
不知為何,細辛覺得麵前的仙人十分值得信任,忍不住把心事一一告訴他,“秦艽這人脾氣古怪陰晴不定,我把他當朋友,他卻時時對我有防備,對我一會好一會壞,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其實你和秦艽有一段前世淵源。”秦柳隔空一畫,霧氣漸漸凝成一個龐然大物,張開血盆大口等著細辛入局。
細辛張大嘴巴瞧,一副沒有見過世麵的樣子。
秦柳循循善誘,“你想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