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天光
周春白聽完顧錦繡的交代,回到房間時,淩知光裹著鶴氅,靠著軟椅小憩。屋內燒著炭爐,煨著暖茶。
她坐在他身側,驚醒了他。
他端起茶盞,抿了兩口溫水,清了清嗓子,還有些病意:“如何?”
一日一夜奔波審訊,周春白神態已染上倦色,強撐著精神,回道:“供詞已經詳盡。”
她將案卷遞給他。
淩知光展開供詞,借著火光細看。
與他們猜測的並無太多出入。
顧綾羅與張洹私奔,本以為得一良人,卻為情所負。
張氏有遺傳病症,大多短壽。張洹本就是想借顧綾羅的血給全家人續命。他起初還收斂著性子,拿捏顧綾羅後,身子也漸好,便越發放肆,沾花惹草。
綾羅心灰意冷,得了癔症,生出“錦繡”這一人格,在殺夫與不忍之間搖擺不定。張洹發現異常,便將綾羅鎖在密室,尋找解決之法。
而後,綾羅誕下的女兒繼承了張氏的病症,且症狀更嚴重,性命垂危。她隻能每日放血數碗救治女兒,愈漸虛弱。
某日,錦繡趁綾羅意識薄弱占據身軀,奮起殺死張洹,但很快被製服。
綾羅“蘇醒”後,發覺自己親手殺了夫君,而自己的女兒被活埋陪葬,痛不欲生,渾渾噩噩。
張家人綁縛她的手腳,將她關在柴房,如畜生般每日取血。
綾羅的意識越來越薄弱,錦繡掌控身體的時間逐漸變久。
錦繡開始尋找機會,央求仆婢帶些藥材,將它們混合起來,用作招引蠱蟲。如此,數年過後,她養成了無數嬰屍蠱。
她本想一舉屠滅張家,不曾想有人先一步滅門,並將她劫走,要送回顧家。
她要來了女兒的屍骨,逼得本就意誌崩潰的綾羅徹底消滅。她則成為了這身軀的主人格,假死脫身,回頭尋找還留在張府井中的孩子,遇到了淩知光一行人。
淩知光問:“嬰屍蠱所需嬰兒血肉,從何而來?井中孩子又是誰?”
周春白道:“據她所言,嬰兒血肉最不缺乏,隻因張氏死嬰眾多,都埋在後山。蛇鼠受她掌控,可以將嬰屍帶回。至於那井中的孩子……”
她頓了頓,道:“是張府仆婢崔氏之孫。”
五年前羽州大水,崔大娘一家人或餓死或病死,隻留下她與尚在繈褓的孫兒。她將自己賣與張府,做些灑掃粗活,勉強養活自己和孫兒。
錦繡被鎖後,無人願意侍候這個“瘋子”,差事便落在崔大娘頭上。崔大娘憐愛她,明明自己境況窘困,仍舊願意省些吃食給她。
數月前,崔大娘因未能及時掃去庭前落葉,被飲酒歸來的張縣尉尋來活活打死,孫兒也被縣尉親手扔進枯井。
彼時,錦繡已經養出嬰屍蠱,借蠱蟲挖好了井下密道,便與日後逃脫。
她不忍崔大娘的孫兒被摔死,便將蠱種在孩童體內,助他存活,一直養在井下,等著合適時機與她一同逃離。
淩知光合上案卷,問:“嬰孩的年齡如何對上?”
崔大娘的孫兒少說也有四歲,可那孩子外貌分明隻有一二歲。
周春白拿起案上香匙,舀些薜荔香粉投入博山爐中,緩聲道:“傳聞,嬰屍蠱有返老還童之效,由此達‘長生’。”
這也是前世達官顯貴瘋魔追隨虺族聖女的原因。
錢權過眼,上麵那些人見慣了金銀財帛、美人香車,到頭來最怕一個“死”字。
嬰屍母蠱自然做不到讓人長生,但能重塑人的肌骨,延長壽數,這樣的誘惑已足夠了。
周春白道:“錦繡說,若平榷司願為她備下車馬,準她與孩子離開。她會說出她所知道的金礦之事。”
“如此……”淩知光低聲輕語,似是思索著什麼。
天光已浮,晨霧漫過窗欞,飄至書案。
風拂醒萬物,他的長發如綢緞,與風輕搖,偶爾也落在周春白的膝上。
淩知光整個人浸在朦朧光色中,麵容低垂,似金粉落白玉,又如琉璃般剔透。
周春白耐心等他決斷,等著等著,倦意在安靜的早晨重重襲來。
她將手肘撐在案上,斜靠著,微微閉眼休憩。
“如此,先……”淩知光抬眼瞬間,聲音悄然收斂。
他靜靜看著她,抬手想撫去她皺起的眉頭,卻隻蜷動了幾下指尖,放了下來。
從昨日一早溫扶玉被捕到今晨,周春白審王如荊、探張府、問詢錦繡,不曾飲食,不曾休息,疲憊至極。
淩知光心中清楚,她想盡快破案,將溫扶玉從獄中救出,一家三人重回過去。
可她也不知道,從他出現在她眼前開始,她的美夢便到了該醒的時候。
他前傾身軀,離她近了些許,輕笑:“尚宮,你累了。”
周春白倏然驚醒,揉揉眉心,道:“督主可有決斷?”
淩知光手指輕點案卷,道:“平榷司以金礦案為先,可以答應她的條件。至於妙蓮與她的恩怨,與我們無關。”
“好。”周春白便要起身去告知錦繡。
“周尚宮。”淩知光扯住她的袍袖,“平榷司還沒到無人可用的地步,但你若再不休息,恐要活活累死。平榷司可付不起你的撫恤金。”
說完,他吩咐了另一名平榷衛去處理此事。
周春白腳步虛浮,強撐的意誌快要潰散。她輕輕頷首,並不多說,趴在案上便沉沉睡去。
她的長發鋪開,有幾縷與淩知光的纏繞在一起。他可以聽見她沉穩的呼吸聲。
今日天光極好,春意已躍上迎春花枝,嫩芽萌發了一星點。
淩知光垂首看她,銅鏡中映出他溫柔繾綣的目光。
日晷緩移,微塵浮遊,萬物生色。
——
周春白時常夢入少時初至深宮的光景。
皇後端雅慧靜,總不愛多言,隻喜歡坐在簷下的茶案邊,瞧著宮娥們紮秋千、舂花汁、染指甲。
偶有打鬧的女孩子們被年紀稍長的嬤嬤斥責,她便溫和出聲:“正是鬧騰的年紀,隨她們玩兒吧。”
周春白是功臣之後,被接入宮,由太後與皇後撫育。陛下曾說過,要尊她如公主。
宮中確實無人敢怠慢她,但深宮動也不得靜也有矩,她曾一度陷在寂寥與悲痛中。
皇後心思細膩,察覺此事後,命宮中最鬧騰的水華去尋她出來玩。
水華教她刺繡,其餘幾個女孩就繞在她身邊坐下,為她紮花環、編草螞蚱。
皇後身邊的嬤嬤緊張地守在宮門外,替她們這些“不守規矩”的人望風。
那時春光多好,使她錯覺,皇後並不會如她的親人那樣離她而去。
長生……
若一切珍愛的皆如流水,從她的指縫中不可遏製地流逝。
那麼長生便是磋磨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