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蒂蓮
密道通往的竟是張氏大公子的舊院。張老夫人素來最愛此子,人死之後,仍舊保留院落原樣,不允旁人靠近。書房的古董架下便是通往枯井的密道。
蘇羅星率先爬出來,又將孟午霽拽出。
淩知光側身示意周春白先上去。她微微點頭,握著蘇羅星的手爬了上去。許是逃命時勾著了哪裏,她發帶上綴飾的彩石珠有些鬆落。攀爬時,發帶微微一甩,珠子滾落。
淩知光伸手接住了那顆圓潤的彩珠,悄然收入掌心。
周春白顯然沒有發現這小東西的失蹤,她掃視書房,目光最終落在案幾上。
沉厚的木案上,泛黃絲絹鋪開,上麵的女子畫像已然有些褪色。孟午霽舉著火折子湊過去,端詳著,忽然道:“這是明溪娘娘像。”
周春白有所耳聞,“明溪娘娘”是缶縣一帶信奉的姻緣神。
傳聞她飛升為仙前,最擅侍弄花草,以養花為生,後嫁與林姓獵戶。
偶有一日,明溪臨水自照,水中影子忽然化作一位女子,俯首作揖喚她“姐姐”。
明溪為她取名“影溪”。
“影溪”以妻妹為居,在林家住下,卻對林獵戶暗生情愫。為此,影溪將明溪騙到水邊淹死,獨占林獵戶。
林獵戶發覺此事後,悲憤交加,決意手刃影溪,卻被影溪發覺。影溪為求生,將林獵戶的首級砍下,也扔入河中。
誰知當夜河麵巨浪滔天,有金光映照天穹。一夜風雨過後,百姓在河上發現一株並蒂蓮。世人皆道,這是林獵戶與明溪夫妻情深,屍化為蓮。
蓮上掛紅線,有少女扯下紅線,不久後便與心上人成婚,白首到老。
幾百年後,此事便衍生出一位姻緣神明溪娘娘,手執並蒂蓮,蓮上纏繞紅線。
這畫上女子麵容雖有些模糊,但手上的並蒂蓮、紅線圖案鮮明。孟午霽對著畫像拜了兩拜,感慨道:“本官與夫人便是在明溪娘娘廟相遇。隻可惜如今的年輕兒女快忘了娘娘。”
如今,人們更喜拜月老,確無多少再去祭拜明溪。
張大公子案上擺上明溪娘娘像,應是他生前喜愛之物,張老夫人才沒叫人收起來。
此時,蘇羅星輕步回來稟道:“探查過了,這院子離柴房很遠,那女人和蟲子沒有動靜,我們是先回公廨,還是如何?”
那女人應當沒有用嬰屍蟲禍害缶縣的意思,否則也不會一心殺他們。她更像是特地回來找孩子的,且很擔心被人發現。
張府滅門之事興許與那女子有較大聯係。
他看向淩知光。
淩知光看周春白。
周春白問:“孟長史以為如何?”
孟午霽沉思片刻,道:“本官以為,機不可失,可請蘇司衛回去召集救兵,我等留下,繼續追查此女。”
蘇羅星頗為意外,這一路行來,孟午霽被嚇得三魂出竅,竟還願意留下查案。
淩知光出聲:“便聽孟長史之令。”
蘇羅星輕輕頷首,隨即身輕如燕躍出牆外,消失在黑夜中。
——
井邊,蟲豸退盡,女子看向懷抱中的嬰孩,麵色冷冷。
“不追他們麼?”身後忽然傳出一道女聲。
女子倏然回頭。
月色浮出雲層,照得滿院雪亮。青灰的道袍反出朦朧的虛幻,白拂塵垂在臂彎,道姑指作拈花,低首行禮:“小道有禮了。”
女子微微抬起下頜,朱唇與白麵,恰如雪地紅梅,使她猶如豔鬼。可那雙眼睛太冷,沒有一絲色氣。
她打量著道姑,淡聲回:“我認得你,鄭氏的女公子,出家後……”
妙蓮溫馨提醒:“道號妙蓮。”
女子輕輕一笑:“是,妙蓮道長。你認得我麼?”
妙蓮拂塵輕點向她,道:“錦繡綾羅,月色雪光,燭火鬼燈,琴聲弦鳴……夢迷時,世人總難分清這些。”
“道長心清目明。”女子眼尾朱砂點痣,好似一顆血淚,“該認得出我。”
妙蓮靜默望她片刻,道:“顧綾羅‘死’於姻緣廟,用她女兒的屍骨做刀,‘自裁’在明溪娘娘石像下。而你,是她的妹妹,顧錦繡。”
女子粲然一笑:“顧家並沒有名喚‘錦繡’的女公子。”
“這是顧綾羅賦予你的名。”妙蓮上前幾步,布鞋踩過枯草,發出輕微沙響,“你因她而生,就如同明溪娘娘在水中映出的影子。”
她低眉一笑:“若我是那樣的妖邪,道長,你要收我麼?”
妙蓮眸中滿是憐惜,她輕歎一聲,道:“令尊托請我,帶你回家。他說……病骨支離,看透許多,最虧欠你。”
錦繡的笑意一寸寸冷下去,她說:“他的女兒已經被他逼死了。”
——
周春白在一株玉刻並蒂蓮邊站定,垂眸端詳。她將燭火移近,隱約可以看見玉上篆文。和柴房裏的朱砂字跡一樣,應是虺族古文。
她轉身看向淩知光,輕聲道:“瞧瞧這個。”
她為他秉燭,淩知光俯身查探,一字一句看完後,眉梢輕挑:“有趣。”
孟午霽在一旁也找不出什麼,聽聞此言,連忙湊上去問:“如何?”
淩知光道:“並蒂蓮上,記載了明溪娘娘的故事,隻是與你方才所說,截然相反。”
孟午霽信奉明溪,自幼聽明溪與林獵戶的故事長大,民間傳聞在某些細節上有些出入,但他不知還有什麼“截然相反”的傳聞。
淩知光徐徐道來:“蓮上所說,明溪嫁與林獵戶後,飽受打罵,不堪忍受投河自盡,卻在溺水時誕生了第二個自我,便是‘影溪’。影溪掙紮求生後,回到林家籌謀殺死丈夫,可林獵戶警惕心極高,飲食上做不了手腳。影溪便在並蒂蓮中下藥,借花氣悄無聲息迷暈林獵戶,隨後用做女工的紅線勒死了他。”
一樁上好的淒美情緣,瞬時變為夫妻仇殺,可不正是“截然相反”。
那美妙的並蒂蓮與紅線,竟都成了凶器。
孟午霽脊背發毛,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春白道:“一體二魂,乃至一體多魂,並不罕見,民間醫者多將其歸為癔症。”
她輕觸並蒂蓮玉雕,輕輕發問:“張氏大公子的書房內,為何要放這些東西?”
孟午霽歎息一聲,頹然倚靠在擺置並蒂蓮玉雕的檀木架邊:“這屋內都翻遍了,除了這並蒂蓮古怪,好似……”
他不知按到了什麼,“咯嗒”一聲,箭簇破風而出。
“小心!”周春白將孟午霽猛地推開。
可她腳下卻忽然洞開一個入口,叫她徑直摔了下去。
淩知光毫無猶豫,在門闔上的前一瞬躍入其中。
孟午霽癱坐在地上,扶正衣冠,睜眼一看,兩人已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