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綾羅
周春白離他極近,唇畔甚至輕輕蹭到了他的耳尖,溫熱的氣息讓淩知光的左半邊身子都有些酥麻。
他微微低頭看她的眼睛,明亮沉靜、坦蕩光明的眼睛。就像前世那樣。那時的她高坐駿馬,金玉簇擁,與他如隔天塹。
他遙望著她,仿佛一輩子也觸不到她的衣擺。可如今,她離他如此近,近到讓他恍惚覺得,她與他已建立了親密信任的關係。
可下一瞬,她又輕步拉遠了距離。空氣中仿佛有稀薄的屏障,朦朦朧朧遮住她,讓他看不見。
周春白對蘇羅星道:“此物害人,處理時需要小心,直接扔入火堆燒毀。”
蘇羅星點點頭,俯身搬起一個陶罐。周春白忽然瞥到了陶罐後麵的牆壁,她舉起火折子,仔細查看。
牆角用朱砂寫了幾行字,崎嶇古怪如樹根盤根錯節,並非安朝文字。
周春白蹙眉思索間,她身後的淩知光忽然俯身,長發落在她肩頭。
他道:“是虺族古文。”
周春白將肩頭那縷不乖巧的長發撥開,問:“寫的什麼?”
淩知光認真看了許久,緩緩道:“蜉蝣掘閱,麻衣如雪。”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字跡清瘦,寂寥之情緩緩鋪開,彙成一道已看透自己短暫一生的平靜目光。
周春白用匕首刮下一些朱砂,放在鼻息嗅聞,一股奇特的甜膩飄入鼻中。
她道:“朱砂摻了蜂蜜、雞血,還有一味‘仙蘿草’。”
這是用來吸引嬰屍蠱幼蟲的。
錦繡究竟是何來曆?張府又知曉此事麼,又或者,張府是否才是操縱一切的幕後之手?
“二位,可看出什麼了?”孟午霽在一旁看他們咬了許久耳朵,按捺不住好奇與害怕,不禁出聲問,“這邪物難不成是錦繡所養?”
周春白道:“若她能豢養此物,何以淪落到囚禁如畜的地步?”
這一罐蟲子,便能摧毀整個缶縣。
“蟲子!”門外,蘇羅星驟然發出呼喊。
周春白徑直衝出去,本以為蘇羅星打破了陶罐,他手裏的罐子完好無損。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院中枯井,上蓋青石。如今青石顫動,縫隙裏不斷鑽出巴掌大小的黑殼蟲。
一隻、兩隻……越來越多,隻在幾個瞬息間,那青石便被巨大的推力掀翻。
周春白心頭一緊,回身一手扯住淩知光,一手拎起孟午霽,喝道:“跑!”
她一腳踢翻旁邊的油桶,吹開火折子扔過去。火牆形成屏障,暫時阻隔了密如潮水的嬰屍蟲。
“有孩子。”孟午霽忽然顫抖著唇說出一句話。
周春白回眸,竟見無數嬰屍蟲托舉著一個白嫩的嬰孩從枯井而出。那孩子盤腿而坐,如古畫中的聖童般潔淨無暇。
他睜開雙眼,發出“咯咯”笑聲。
月色隱入雲中,黑夜火光中,他從腐爛的蟲堆中爬出,叫人泛起古怪的發毛感。
“抱抱。”他張開雙臂,望向的人是淩知光。
淩知光倒是平靜至極,漫不經心道:“惡心。”
嬰孩一愣,隨即“嗚哇”一聲哭起來,尖銳刺耳。那哭聲似乎激起了嬰屍蟲的憤怒,越來越多的蟲子奮不顧身撲向火堆,要逾越烈火來將淩知光啃食殆盡。
周春白道:“抱他。”
淩知光:“憑什麼?”
“你若不想死在缶縣,按我說的做。”周春白盯著他。
兩個呼吸間,淩知光冷哼一聲,伸出雙臂,不耐煩道:“過來。”
嬰孩立即止住哭聲,手腳並用攀爬過來。他停在火焰前,歪著腦袋看著烈火,似乎在思索如何跨越。
淩知光冷眼旁觀。
下一刻,嬰孩“呀呀”叫了兩聲,嬰屍蟲瞬間聚集在他四周,將他裹入厚厚的蟲團中。
周春白少時見過螞蟻從火堆中逃生,便是聚成這般的蟲團,盡力保住中心的蟻後。如此看來,嬰孩是這些嬰屍蟲的“蟻後”。
想讓這些蟲子聽話,必要有能鎮住它們或者喂養它們的東西。
是擁有母蠱,還是以身飼養?
周春白思索間,那嬰孩已經越過火牆,爬到了淩知光腳邊。
“抱抱。”嬰孩說話含糊不清,“娘親……”
孟午霽驚異看向淩知光:“公子是女子?”
“不是。”周春白心中淩亂。淩知光不是女子,還是太監,說什麼都是沒有親緣的。為何嬰孩要喚他為母?
若是因為氣息吸引,那觸碰了朱砂的周春白,或是懷抱陶罐的蘇羅星,都比淩知光更可能吸引嬰孩。
為什麼偏偏是淩知光?
莫非他身負秘密,且與虺族有關?這樣也可以解釋,前世他為何能破解虺族聖女案。
淩知光提溜起那嬰孩,麵色冷漠,目光嫌惡。他似乎明白嬰孩的來曆與行為的原因,並無多少意外,隻是厭倦。
他問:“你母親喚作什麼?”
孟午霽緊張時便會說家鄉話,道:“小娃子啷個曉得?”
嬰兒歪歪腦袋,咿呀學著:“啷個曉得。”
周春白道:“先讓他將蟲子燒死,若是走出去兩隻,缶縣難安。”
嬰屍蟲繁衍速度極快,不消兩日便能吞沒缶縣。
淩知光對嬰孩道:“燒掉蟲子。”
嬰孩拍手笑:“好。”
隨著他拍手的聲音,嬰屍蟲團團撲入火中,烈火燒灼發出“嗶啵”聲,焦臭在空氣中散開。
直到最後一隻蟲子燒盡,淩知光再次下令:“燒死自己。”
嬰孩麵上怯怯,驚恐小聲喚道:“娘親。”
淩知光冷冷重複:“燒死自己。”
嬰孩咬著唇,淚珠大顆大顆滾落,孟午霽瞧著心疼:“殺他作甚?”
嬰孩仿佛無法違背淩知光的命令,手腳並用爬向火焰。
就在白嫩的手臂接觸到火焰的一瞬,一條血色綾羅猛然襲來,將嬰孩卷入其中。
周春白按劍,蘇羅星擋在淩知光麵前,孟午霽彎腰躲在三人中間。
女子赤足踏月而來,身披錦繡,朱唇嫣紅。
嬰孩在她懷中,迷茫的目光在她與淩知光之間來回移動,最終確定了自己真正的母親是誰,摟住女子的脖子,親親熱熱喊道:“娘親!”
女子看向淩知光,目光淩厲:“虺族?”
淩知光拂了拂衣袖,聲音淡然:“子蠱竟能認錯母蠱……虺族輩出庸才,難怪滅亡。”
女子將他上下一打量,忽而嗤笑道:“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也配在我麵前叫囂?”
話音甫一落下,數隻嬰屍蟲自綾羅中飛出,直撲淩知光的命門。
蘇羅星利劍出鞘,將那幾隻蟲子劈斷挑飛,護住淩知光道:“先撤。”
女子冷笑拂袖:“地獄無門,入者無出!”
她輕抖手腕,脆鈴在寂夜中赫然響起,無數嬰屍蟲從磚瓦縫隙中爬出,快速飛向淩知光。
周春白咬開火油瓶擲出去,隨後扯住淩知光與孟午霽連連後退,蘇羅星在前護衛。蟲群如洪水決堤,漫過院牆湧向四人,他們被困在井邊,靠著四周的火焰勉強抵抗。
孟午霽嚇得死死抱住周春白的手臂,緊閉雙眼,仿佛看不見便不會死,口中念著“天尊姥姥地菩薩,求您開恩求您開恩……”
突然,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攀住小腿,渾身僵硬後睜開雙目,隻見一隻碩大無比的黑殼蟲張開鋒利的口鉗,猛地刺入他的血肉。
“啊啊啊啊啊啊——”孟午霽慘叫一聲。
他狂亂踹著右腿,想將蟲子甩出去,可它死死咬住不鬆口,越掙紮越刺痛。孟午霽甚至懷疑,這蟲子要撕下他一塊肉來。
周春白匕首一揮,將蟲子一劈為二,黑血崩濺後,兩根口器還殘留在孟午霽的腿肉裏。
她用拇指抹去眼角沾染的臟血,對淩知光道:“賭一把。”
淩知光從始至終都很氣定神閑。他微微一笑:“好。”
周春白拽住他的衣袖,猛地跳入井中。
孟午霽驚魂未定,便被蘇羅星一手拎起,也齊齊跳了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