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屍蠱
縣尉府邸並不在缶縣官吏常住的坊間,而修在郊外竹林中。依著縣尉的說法,既為官,便更要尋找依山傍水的居所,修身養性,不受塵世汙濁蒙心。
為此,他每日晨起需比旁人早半個時辰,暮歸也要晚半個時辰到家。
那日張府設宴,除了族親,並未請旁的賓客,說是不想大操大辦——故而出事時,城內並未立刻知曉。若非蘇羅星回來報信,恐怕要等一夜過後,縣尉未來點卯,縣衙才能發現此樁慘案。
斂屍後,張府便被封禁了。
山風呼嘯,竹林顫動。
周春白推開張府府門,陰風裹挾濃烈的血腥,嗆得孟午霽去一旁嘔了片刻。
張府如一隻潰爛出森森白骨的老獸,匍匐在山林間,半掀起渾濁的獨眼,凝視著四位不速之客。
蘇羅星率先踏入,“吧唧”一聲踩到了什麼,他捏起來一看。孟午霽剛好吐完回頭,看見那東西的瞬間尖叫出聲,轉過頭又是一陣大吐特吐。
那是一顆眼球。
孟午霽氣息斷斷續續:“罪過罪過。”
蘇羅星不以為意:“踩了一隻眼而已,人都死絕了,還能找你要回來?”
“請把眼睛還給我。”一道幽幽的聲音驟然從他身後傳來。
少年被嚇了一激靈,如脫兔般從原地蹦起,跳到三尺開外。
周春白看向故意作怪的淩知光,一陣無言。即使隔著麵具,她也能感覺出他麵上的笑意。
蘇羅星撫了撫心口。
周春白與淩知光走在前方,蘇羅星拖拽著孟午霽跟在後頭。
來的路上,周春白已經看過仵作驗屍的結果與平榷司查探的記錄。府內眾人皆是一刀斃命,女眷衣衫整齊,屋內並沒有被翻動的跡象。唯有柴房被人強行打開。
一切表明,凶手目的明確,下手幹脆利落,並未生出節外枝。訓練有素,勝似平榷司。
孟午霽丟了幾回臉,總要尋回長史的麵子,強壯鎮定問:“平榷司之前可曾查出什麼線索?”
“柴房裏應是鎖著人。”蘇羅星道,“平榷司叫公廨中人和張府族親一一辨認了屍身,有一人說,少了張家已故大公子的妾室錦繡。”
周春白在缶縣住了幾年,也聽說過這位女子,接話道:“據傳,錦繡六年前過門,一年後誕下一女,張大公子忽然暴斃。張老夫人以克夫為由將嬰兒活埋,錦繡自此患上瘋症,被鎖在家中不見外人。”
孟午霽咂舌:“那年應是羽州水患,黎民苦不堪言,公廨忙於治水,才叫這等慘事發生。”
淩知光不疾不徐道:“治了五年的水?”
孟午霽避而不語。誰人都知曉這女人的冤屈苦楚,卻沒有人能救得了她。隻因吞吃錦繡的並不隻是張府,而是俗世的流言與女人承載了上千年的枷鎖。
能“走正道”救出錦繡的,隻有她的父親,以“父”的名義將這個女人從“夫”的壓迫下奪回來。
除此之外,便隻有殺。
殺盡欺壓的人隻是最容易的“殺”,隻能解救她的身軀。殺盡女人身上的枷鎖,殺死世俗吸食女人骨髓的思想,才是最困難的“殺”,但那可以拯救千萬個女人的靈魂。
等到那一日到來時,“父”與“夫”都無法左右這女人的去處,她不再是一個物,而成為一個人。
周春白推開柴門,腐爛陳舊的氣息蒙在眼前,那鐵鏈被人敲斷,卻好像還無形地延伸出去,扣在誰的脖子上。
柴房內堆積諸多雜物,蘇羅星用劍撥動物什,裏麵竄出幾隻老鼠、十幾隻蟲豸,腥臭味越發明顯。他捏住鼻子,從鼻腔裏發出悶悶的抗議。
淩知光剛要上前,周春白抬手攔住他:“你先退後。”
他止住腳步,目光緊隨她。
周春白用腳踢開掩蓋物,藏在裏麵的黑陶罐露出真容。
漆黑的陶罐用泥封得嚴實,罐口抹了一圈人血,並用黃符封住。
“邪物啊。”孟午霽小聲說道。
周春白蹲下身來,隔著手帕觸碰符紙,蘇羅星舉著燈燭為她照明。
她仔細看了幾遍,起身走到淩知光身邊,微微踮腳。淩知光默契地附耳過去。
“嬰屍。”
淩知光目光微微一頓。
前世,嶺南有過一起大案,有人自稱是百年前滅亡於山火的虺族的後裔,以巫蠱之術行走民間,傳言可令人長生不老。
四海富商權貴紛至遝來,貢獻財帛,成為信徒,尊她為“聖女”。
泓州刺史胡采文篤信此人,為了成為聖女左使,竟將新出生的孫兒獻給她練蠱。
那蠱以初生嬰孩精血為食、骨肉做溫床,成蟲後毒性極烈,且繁衍快速,被人稱為“嬰屍蠱”。
聖女以嬰屍蠱為籌碼,建立“虺生教”,或蠱惑或迫使百姓拜其為教主,占據泓州。
此案極為棘手,卻也是前世淩知光最大的機遇。
他毛遂自薦,承下此案。
因方頂的排擠,他隻帶了三名平榷衛,秘密奔赴泓州後,偽裝為富商,潛入教中。
那時的泓州,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為過。
蠱蟲密密麻麻填滿街道、爬滿房屋。聖女性情陰晴不定,常常懲罰教徒,扔給蠱蟲啃食。街道上隨處可見粘連血肉的人骨,或是被啃噬了大半血肉還發出微弱呼救的人。
沒有認為淩知光能活著回來。
一個月後,一場大火從泓州燒起,火光將半個嶺南的天空都點燃,濃煙滾滾,彌漫到數百裏之外的楓州。
那場火燒了整整十三日,直到被連下三日的雨水澆滅。
昔日富庶繁華的泓州付之一炬,百姓連同蠱蟲一起化為灰燼。
皇帝命太子親自去泓州處理後續,周春白隨行。
她清楚地記得淩知光從廢墟裏走出的那一幕。
雨後日薄西山,晚霞絢爛濃豔。她騎在駿馬上,滿目漆黑焦土,無一絲生靈的鳴叫。
一抹白色忽然從廢墟中走出,一瘸一拐,手裏拎著那“聖女”的頭顱。
淩知光站在一支倒插的鐵矛邊,風卷起他微微焦黑的發尾。
他遙遙望著她,目光靜如秋潭月影。
他好似一根羽毛,又像刺開天幕的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