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劍鋒
稍等,她這是被賴上了?
但她並不想摻和進他的事情裏來!
看他這模樣,應是被人追殺,誰又知道那些刺客會不會把周春白也一起解決?
周春白向四周看了看,將他半扶半推著帶到了一塊巨石邊坐下。
她拍了拍他的臉,毫無反應。確實是暈了。
遠方忽然傳來一陣叫喊聲。
“有血跡!他往那邊跑了!”
周春白神色一凜,看來是追兵來了。她將旁邊的散落枝葉拖過來,將他蓋住。
她望著雜草堆裏的淩知光,低聲道:“自求多福。”
說完,她轉身尋找地方隱蔽。
剛走兩步,身後人忽然發出一聲呢喃:“阿娘……”
一瞬間,周春白忽然想起了寶兒,猶疑停頓。
不論如何,淩知光昨日才剛剛幫她找回走丟的寶兒,她也許諾了湧泉相報,如今拋下他不管,非君子所為。
她回身,耳朵一動,估算了追兵與他們的距離,確定還有機會後,立刻俯身將他從雜草堆裏拽出來。
周春白拉起他一隻手臂搭在自己肩頭,拖著他往前走。
追兵人數不少,山穀離官道甚遠。帶著一個累贅,周春白一時間跑不出去,隻能憑借記憶尋到一個獵戶用來歇腳的山洞,將人塞了進去。
她轉身用雜草蓋住洞口,隨後緊貼石壁,等待追兵路過。
人聲與腳步聲傳近又走遠又回頭。那些人篤定了人跑不遠就在附近,反反複複將此地搜查了幾遍。
周春白不敢出聲,隻能耐心等著人離開。
直至入夜,追兵才離開。
周春白等了片刻,確定人走遠後,鬆了口氣。
她回身看向昏迷不醒的淩知光,微微蹙眉。他的傷口分明已經被包紮過了,卻還不斷出血。
若是再這樣流下去,他怕是要魂斷於此……一位手上人命累累、十惡不赦的宦官,死了好像是件好事。
淩知光微微睜開雙目看著她,手指蜷縮:“周尚宮……救我……”
周春白微微一愣,隨後了然——他果然認出她了。
周春白歎息一聲,俯身問:“是誰追殺你?”
淩知光聲音微弱:“金礦……缶縣縣令勾結外賊,要奪金礦……”
周春白垂眸思慮片刻,看了淩知光一眼:“你等我。”
說完,她貓著腰走出山洞,尋著白日的記憶,果然找到了一片止血草藥。她迅速摘了一捧。
將草藥端回山洞時,周春白漫不經心抬頭,嚇得差點雙目落地。
遠處,一隻鬣狗鬼鬼祟祟,從山洞裏把淩知光拖了出來。
不!
狗嘴留人!
周春白一個健步衝上前去,手起刀落,將鬣狗劈到西天。
她俯身檢查了一下淩知光,鬆了口氣。還好,沒有斷胳膊少腿。
原本就少一個器官,若是再少一點,他怎麼活。
淩知光無辜地看著她:“對不起,尚宮,我打不過它。”
周春白將他扶起來,半拖回了山洞。
她用石頭將草藥搗爛,解開淩知光腰間簡陋的包紮,看見了猙獰的傷口。好在這傷隻是瞧著可怖,其實並不深,應當沒有傷到肺腑。
若是嚴重,她也無能為力。
“忍著些。”她提醒。
她將搗爛的草藥仔細敷在傷口上。淩知光好看的眉心疼得蹙起,忽然抓住了她的衣袖。
周春白一動手臂,不知他拉得太緊,又或者是她的衣裳質量堪憂,“刺啦”一聲,她被他拽斷了一截袖子。
周春白心中鈍痛——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淩知光訕訕一笑:“抱歉。”
周春白忍著怒火替淩知光包紮好,她將他的衣服重新係好。
她盯著他片刻,忽然抽出割草藥的刀。
淩知光:“尚宮,你冷靜些。”
“嘩啦”一聲,周春白割斷了他的一隻袖子。
實在氣不過!
望著他的爛袖子,周春白心裏舒坦了些許。
淩知光:“……”
周春白:“你的侍從呢?”
淩知光搖頭:“不知,刺客來得突然,我們走散了。”
她點點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出門砍了一根竹子,削成簡易的木板,配上隨身攜帶的繩子,將他受傷的右腿固定住。
她不能放下他不管,又不能陪他等到明日再回去——她答應過寶兒和溫扶玉要一起吃元宵。
如今,隻能帶著他一起了。
“走吧。”她伸手。
——
天漸漸漆黑,山路崎嶇難走,好在周春白自幼常在北雁山遊獵、打蠻子,有些夜裏走山路的經驗,沒有摔跤。
走了小半個時辰後,兩人都有些疲累。周春白臉上汗珠粘膩,便在溪邊掬水洗臉,淩知光靠坐在一旁的石頭邊。
上元佳節,明月臨空,靜影沉璧。
遠處忽然炸開煙火。
缶縣的上元焰火開始了。周春白站直身軀,望向遠處的燦爛。
晚風吹拂她的頭發,焰火微微照亮她的麵龐。不似往常那樣一絲不苟、溫柔淑靜,而是沾染了塵泥、有些狼狽,神色間流露出許久不曾出現的不羈。
她用腳尖輕輕踢了踢石子,石子“咕咚”滾落水中,驚起遊魚。
周春白記得,上輩子淩知光死時便是上元。當時她還請獄卒給他送一碗元宵品嘗。據說被他盡數砸出來了。真是個不領情的人。
沒想到,這輩子她精心籌謀,躲避紛爭,竟又與他在上元重逢。
淩知光舉頭看去,聲音輕柔:“尚宮,此生還能與你共賞焰火,是天憐我。”
周春白回首,走到他身前,蹲下身,緩緩說:“淩督主,周尚宮已死,周春白隻想與家人在此地平淡過完一生。你權當我是挾恩圖報的小人,今日過後,你能否隻當從未見過我?”
淩知光雙目瑩瑩若星,凝視著她,忽而一笑:“若我拒絕,你會把我丟掉嗎?”
周春白環顧四周,道:“山清水秀,這確實是個殺人埋屍的好地方。”
淩知光低聲一笑:“你不會的。若我死了,金礦落入外敵之手,戰亂再起,缶縣也不會是周春白的平安鄉。你救我,不正是因此麼?”
周春白靜默片刻,道:“淩督主確實聰慧。”
她抬頭看向延綿不絕的山巒,恍惚間想起山脈盡頭的昌餘關。
鑲山山脈向東北綿延,接北雁山脈。
這兩條山脈就如同大安朝的屏障,將草原七部與西域諸國攔在山外。
元錦元年,草原赫雲部世子赫雲縛羽領兵攻伐西域。年輕的世子繼承了祖父茶穆可汗的智謀,與父親鄂棋可汗的驍勇,一年內將赫雲部的統治推到西域十三國全境。
從此,赫雲部也從草原最弱的部族,成為草原之主。
元錦三年初,草原七部遭遇罕見的寒潮,牲畜與糧食幾乎耗盡,凍死者無數。
鄂棋可汗背水一戰,向衣食豐足的大安朝開刀。兒子縛羽世子為先鋒,連拔三城,終被周家攔在北雁山外。
周春白忘不了那一年,從夏到冬,兄長、堂兄、叔伯接連戰死。
北雁山內日月依舊,昌餘關外血流漂杵。
她從戰場上背回一個又一個屍體,也見過草原百姓哭著祭奠戰死的兒孫。
站在遍地枯骨的凇石河邊,父親對她說,當天災橫禍降下,人們為爭奪生的機會,發動戰爭再正常不過。
人是萬物靈長,卻始終在自然裏。
她辯駁道:“既是萬物靈長,便不能如野獸般行事。水患頻發,宋公領百姓疏浚河道,成就沃土。瘴熱之地,藺都郡主開山除草,果甜茶香。聖人言,人定勝天。為君者墮怠貪婪,使百姓操刀向百姓,為他們換富貴安寧。戰之罪,不在天,在此類人。”
周將軍沉默良久,道:“春白,慧極必傷。”
隔著兩世光陰,父親的話語傳到小鑲山下的周春白耳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穿了因果,卻無力改變,倒不如糊塗些活得自在。
可是,她甘心獨善其身度過此生麼?
若真的可以,今日,她又為何救下淩知光?
山風不語,隻叩問著她的心門。月色如水,滌去她身上的一塊塵埃,露出一寸十五歲時的鋒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