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音慢
他道:“順手而為,無需多謝。”
他頓了頓,問:“夫人是缶縣人?”
周春白內心忐忑,麵上卻維持平靜,撒謊道:“是。我與夫君皆是缶縣本地人。”
淩知光歎息道:“夫人與在下的一位故人長相極其相似,方才初見夫人,在下屬實一驚。”
周春白扯出一個笑:“天下相似之人眾多。”
“是啊。”淩知光看著她,幽幽道,“她已經死了,已故之人,如何會再出現呢?除非此地是鬼府。”
周春白硬著頭皮:“郎君節哀。”
淩知光掃去陰霾,笑道:“我見天色漸晚,我送夫人與孩子歸家吧。”
周春白剛要拒絕,寶兒卻歡天喜地地道:“好呀好呀,寶兒還要坐大馬車!”
周春白絕望地閉上眼。
淩知光抬手:“請。”
周春白見他執意,若是非要拒絕,反倒顯得心虛,幹脆上了車。
車上,她坐在側邊,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寶兒趴在另一邊窗邊,好奇看著外麵。
淩知光坐在她身側,隨著馬車顛簸,衣袍若有若無地拂過她的手臂。
周春白如坐針氈。
“夫人。”淩知光出聲。
“嗯。”周春白應道。
他忽然湊近,周春白毫無防備,麵對他貼近的麵龐,她雙目瞬時瞪大,整個人呆在原地。
他的肌膚比尋常男子要更細膩,如玉瓷般。檀香淨氣越發明顯,縈繞在她的鼻息。
一雙墨染般的黑眸凝視著她,仿佛有黑色的漩渦要將她拽進去溺死。
他抬手從她發間摘下一片枯葉,隨後坐回去。
“失禮了。”他溫柔一笑。
周春白本想發作,見他這般道歉,隻能將話咽回去,搖頭,道了聲謝。
一路上,寶兒東張西望,周春白盯著鞋尖一動不動,淩知光漫不經心撚著手上的珠串。
總算到了家門口,周春白抱起寶兒下車。她走了幾步,猶豫一瞬,回身對馬車中的淩知光道:“多謝公子。若公子不嫌棄,不妨留下用些粗茶淡飯。”
一般人都知道這是客氣話。
可淩知光不是一般人。
周春白早該知道。
淩知光輕笑一聲:“好,那便叨擾了,夫人。”
周春白悔不能回到片刻前捂住自己的嘴。
為什麼偏要客氣這一下?
淩知光下了車,坐在院內陪寶兒玩耍,目光時不時瞥向灶前的周春白。
做飯時炎熱,她褪去了厚重的冬衣,露出一截雪白的細頸,滾著晶瑩的汗珠。
蒸騰的熱氣模糊她的麵孔,淩知光腦海中,前世她的模樣卻越發清晰。
周尚宮出身名門,十五歲前長在邊關。元錦三年,北雁山之戰後,周家男兒戰死,婦孺皆被草原赫雲部世子殺盡。她死裏逃生後,被接進皇宮,由太後教養,與皇後成為金石之交。
宮中教養嚴苛,從沙場而來的她卻從無錯處,琴棋詩書樣樣精通,蕙質蘭心、品行高潔,頗得勳貴讚揚。
十七歲為女官以來,她行事端方規矩,永遠是慈目含威,叫宮娥內侍心服口服。縱然是懲處奸邪,也鎮定果決,從未流露出激動情緒。
提起周尚宮,似乎人人眼中都會浮現她身穿女官官服、掌控全局的沉穩形象。
可淩知光卻記得,那年盛夏,他隨行監軍抵達邊關,奉命在春柳樓撫琴,為人取樂。
烈日下,她一身勁裝,將軍中叛徒綁在馬後拖行,血染黃沙。
路過春柳樓時,她勒馬而立,神情倨傲地揚起馬鞭指向他:“京師來的?彈得什麼軟綿綿的東西,我要聽《破陣曲》!”
周尚宮的臉上,也並非永遠維持得體的笑容,也會有不屑、歡喜、氣惱。
十五歲前的她,更為生動,更像一個活人。
周春白做好晚飯,溫扶玉剛巧回家。他手中拎著棗泥糕,甫一進門便喚道:“小白,你昨夜說想吃的棗泥糕,我買回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家鄉的口味……”
他見到淩知光的時候,腳步一頓,目光中浮現一抹驚詫與警惕。但不過瞬息,他便恢複溫潤儒雅的神色,笑問:“有客來訪?”
周春白迎上去,說了白日寶兒跑丟的事情。溫扶玉向淩知光行禮道謝,隨後抱起寶兒,道:“寶兒,你可知道錯了?怎麼可以亂跑,叫娘親擔心?”
寶兒點點頭,摟著父親的脖子,軟軟道:“寶兒以後再也不亂跑啦。”
邀請淩知光上座後,一家三口才落座。
周春白喂寶兒吃飯,溫扶玉開了一壇酒,敬道:“今日多謝公子相助,溫某還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日後定當相報。”
淩知光道:“免貴淩。”
他頓了頓,看了周春白一眼,唇角微微上揚,緩聲道:“名知光。”
周春白麵不改色,餘光卻已瞥到他的注視,捏著湯匙的手指一緊。
溫扶玉神色一凜,轉頭對春白道:“娘子,你先用飯,我與淩公子有些話說。”
他起身,抬手道:“淩兄,請。”
淩知光並不覺得奇怪,隻輕輕一笑,起身跟上。
周春白蹙眉,卻也不多問。該說的,溫扶玉不會瞞著她。
院外,溫扶玉回身,爾雅之色瞬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冽與厭惡:“你來做什麼?”
淩知光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語氣卻是散漫:“世子,離家數年,大汗對您甚是思念,命奴婢尋了許久,才得到您的消息。他人老了,盼著您回去看看。”
溫扶玉譏諷道:“他有七子三女,何必惦念我一個逆子?”
“子嗣眾多,可誰能比得上世子呢?”淩知光笑意盈盈,他一半身子沒在夜色裏,另一半被院內流出的微弱燈火照亮,那張綺麗的麵孔若毒蛇般,越美越叫人感到危險。
他的聲音猶如惋惜,又帶著鮮明的惡意:“畢竟,不是誰都有本事屠滅周家滿門……”
溫扶玉驟然揮拳砸向他的麵龐。
就是這樣一張臉,和他那惡毒低賤的生母一模一樣,叫人憎惡。
淩知光一動不動,蘇羅星瞬間閃出,抬劍隔開溫扶玉的攻擊。
淩知光慢條斯理拂了拂衣袖,道:“二哥,既然你如此不歡迎我,我也不多留了。”
他側首看了院中一眼,莞爾:“代我向嫂嫂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