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巒
水華聽聞周春白為了淩知光,竟動怒杖殺了兩名內侍,心中不免驚訝。
推開房門,掀開珠簾,水華蹭到春白身邊,悄聲問:“你行事向來謹慎,怎麼突然同方頂對上了?”
周春白熬著藥,回道:“你若一味忍讓,他隻會覺得你更加軟弱可欺。”
水華認同地點點頭,她早看方頂那老畜生不順眼了,隻是擔憂問:“可若他搬弄是非,陛下動怒如何?”
周春白輕微一笑:“不會。”
文妃母族權勢愈盛,勾結朝臣妄圖更立儲君。此時的陛下,已經十分忌憚文家。偏偏那方頂是個不中用的東西,竟要幫助文妃。
他以為自己做到平榷司督主的位置,便能脫離天子掌控,殊不知他們這些內廷奴婢與朝臣不同。天子殺臣,稍有不慎便落得後世口誅筆伐,可殺一個奴婢甚至不需借口。方頂的生死盛衰,全憑天子心意。
平榷司代表的是皇權,而不是方頂。沒了方頂,換成別人,平榷司的權勢仍舊無差。
不忠之奴,天子已然放棄,不久後,他便會看見另一個更聰慧、更聽話、更狠辣的奴婢,那便是淩知光。
韜光養晦、俯首卑微的淩督主,反而能在悄然無聲中,引導天子,掀起奪儲之爭。
水華見她氣定自若,便也不擔心了。她嗅了嗅氣味,怪道:“你煮的什麼藥?怎麼一股甜味?”
周春白道:“養身子的藥。”
她沒有給水華再問的機會,吩咐道:“殿下最喜愛的那件冬衣你縫補好了?”
“還沒有。”
“那還不去補?”
水華懨懨垂頭:“好吧。”
等水華離開,周春白鬆了口氣,將藥倒出來,趁熱細細飲下去。
七日死要熬七日的藥,每日服用一碗。
忽然,珠簾外一抹人影晃動,周春白問:“怎麼又回來了?”
她端著碗喝藥,耳邊卻忽然傳來少年的聲音:“周尚宮,是我。”
周春白手一抖,滾燙的藥瞬間湧了一大口入嘴,燙得她連忙吐出藥汁,舌頭火辣辣得疼。
淩知光見她被燙得眼淚直流,微微一愣,唇畔浮出笑意,卻在周春白抬頭時瞬間變為擔憂。
他上前抽出手帕遞給她,柔聲歉疚:“尚宮恕罪,我並非故意驚嚇你。”
周春白擦幹淨嘴邊的藥汁,忍著疼痛擺擺手:“無礙……”
燙死她了!!!
她強撐著笑意:“怎麼了?不是讓你休息一日麼?”
淩知光垂眸道:“為了知光的事情,周尚宮得罪方公公,我心中愧疚萬分。”
周春白心中欣慰,還好,如今的淩知光還不是狼心狗肺的東西,還知道感恩。
她意識到,這興許是引導他不走向千刀萬剮之路的機會,語重心長道:“知光,我相信你的為人。以後有東宮護佑你,望你摒棄心魔,不追往昔,隻看前路。你會是良善正直的人。”
他點頭道:“謹記尚宮教誨。”
出了周春白的房間,淩知光望著梅樹下凍死的鳥雀,目光平靜,如毫無情感的傀儡。他望著遠處重重疊疊的琉璃屋頂,隻覺得那是綿延無盡的山巒,將他壓在灰暗的深淵下。
上一世,他如野獸般摒棄人性,為活命血鬥,為權勢廝殺。頭破血流,落入汙泥。
一隻傀儡,眾叛親離,困頓一生,最終死於千刀萬剮,是多麼好的結局。
可老天竟叫他重回十年前。
淩督主在風雪中醒來的瞬間,赤身裸體,抓著碎裂的衣裳,耳邊是尖銳刺耳的罵聲。
那兩個本該已經被他剁碎喂狗的內侍,竟然活生生站在他麵前。
那一刻,他以為是自己作惡太多,淪落地獄。
可下一瞬,那個女子竟然闖入了雪幕,將氅衣披在他身上,回身怒斥二人。
淩知光暈眩得厲害,在寒冷中反應了許久許久,才確信眼前的人是誰。
周春白。
怎麼會是周春白?
怎麼能是周春白?
隻一瞬間,他便料定,她也重生了。
雪壓斷梅枝,“喀嚓”的聲響喚回他的思緒,屋內隱約飄出的藥香甜膩得叫人仿佛泡在糖漿中,卻又被劇毒腐蝕著感官。
淩知光心中嗤笑。她竟要用“七日死”這種損害極大的藥假死脫身。
周春白此人,一世榮光,受盡恩寵,懦弱至極。
前世,滿門慘死赫雲部世子屠刀之下,她扶持太子登基後,卻毫不計較前仇,仍能笑盈盈接待草原七部來使。
淩知光死後,意識卻一直跟著她。他想知道,這個女子最後的結局是什麼。
後來,水華被害、她遭誣陷,兔死狗烹。他眼見牢獄中,她親手養大的孩子給她灌下毒藥。淩知光哂笑,竟不知他與她誰更慘些。
若他是她,能重活一世,定要這些人都付出代價。可她此生竟選擇逃跑。
更可笑的是,她逃跑前,竟妄圖將一點恩惠當作救贖,叫他放下前仇,憑何?
這樣偽善的人,恐怕隻有逼她入絕境,才能剖出真心。
淩知光忽然愉悅起來。
這是前世今生,他第一次感覺到“愉悅”的情緒。
因為他發現,這肮臟惡心的生命,除了複仇,有了重新來過的樂趣。
——
一連喝了六日藥,周春白的身子越發差勁。
第七日服藥前,她還特地將窗戶開了一夜,作出風寒入體的假象。
服下第七碗藥,她如願一病不起。
周尚宮一倒,東宮上下人心惶惶。誰人不知皇後去後,是周尚宮撐著東宮。玉淩宮娘娘膝下還有二子,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若非周春白日夜替太子操勞,不叫他行差踏錯,玉淩宮早已將他們拆骨入腹。
娘娘、宮人接二連三探望後,就連崇安帝也親自下旨,命太醫院聖手為她診治。
可僅僅一日之間,她病況陡轉直下,竟到了藥石罔醫的地步。
太子終於慌張起來,拋下課業回到東宮,伏在她的榻邊大哭,頗有前世親手鴆殺她時的模樣。
周春白虛弱咳著,握住太子的手,道:“殿下,奴婢命薄,不能伺候您……奴婢去後,殿下要好生照顧自己……”
她雙目發直,氣喘急促,最後雙腿一蹬,閉眼歸西。
東宮上下悲愴,崇安帝歎息,按照她生前所盼,著人將她的屍首送回故鄉。
風雪之中,淩知光站在廊下,望著抬出東宮的棺槨,微微彎唇,譏諷一笑。
想拋下他離開深宮,快活一生麼?
可若在最為喜樂的時刻,驟入深淵,她會露出多麼有趣的神情?
——
羽州。
白幡懸掛,紙錢漫天。棺槨從長街盡頭而來,戴麵具的青年人勒馬而立,靜靜避讓。
須眉之間,風霜刻下淩厲,腰間彎刀鑲寶石,胯下烈馬鬃如火,青年許是來自廝殺不斷的北地,才有這洗不盡的血腥氣。
忽的,一隻獵隼俯衝而下,落在他的肩頭,緊接著一人策馬而來,停在他身側。
那人低聲道:“世子,已和宮中細作確認消息,周氏遺孤周春白並未死亡,而是服用秘藥‘七日死’,假死脫身。周家的老管家正是接應她的人。”
青年頷首道:“知道了。”
那人猶疑著:“世子,您真的要留在她身邊?當年她可是說過要對您……”
她說過,她將窮其一生,取赫雲縛羽的頭顱祭奠滿門亡魂。
青年將鞭子緩緩從虎口捋過,目光幽冷:“生同衾,死同穴。她必須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