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府逢
人言,平榷司如鬼府。
周春白想,淩知光作惡一生,死於此地也算報應。但她忠肝義膽兩袖清風,被逼到這鬼地方,便是老天無眼了吧?
輔弼太子十年,劍影刀光她領教過無數,想過千萬種人頭落地的結局,卻始終不曾料到是今日之景。
坐在奸佞權宦淩知光死前待過的刑房中,素來以仁義著稱的太子淚眼婆娑地端起毒酒,請她歸西。
周春白問他,鳥盡弓藏,不必毀弓,饒她一條狗命如何?
太子搖搖頭,念出她教導他的話:“斬草除根。”
春白歎息,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聽聞人死前會記起一生所曆,周春白卻是一片空白思緒,興許是一生苟且,並無什麼能戰勝死亡,叫她安寧片刻。
身體仿佛置於漫天飛雪中,冷意一寸寸侵占肌骨。
她聽見太子抱住她痛哭流涕,眼前如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
“周尚宮。”
一聲喚驚醒周春白。
她抬眸的瞬間,書籍從手中脫落,塵灰驚起,嗆得她咳了許久。
水華梳著雙髻,蜜桃臉氣得鼓鼓:“你怎麼又跑到這兒來了?灰塵那麼大,你本就有喘疾,死在這兒誰給你收屍?!”
周春白回過神來。
她已經重生半月了,卻總是想起前世的紛亂。前世為報皇後之恩,殫精竭慮十年,隻為替太子籌謀,助他順利登上大寶。
除逆王,破外寇,殺奸佞。
最後一杯鴆酒,斷送餘生。
有時,她甚至分不清,究竟前世是夢,還是今生是夢。
“尚宮!”水華又喊了一聲。
“聽見了。”周春白歎息一聲,從舊紙堆中爬出去,撣撣袍上塵灰,踩著青雲履,走出書閣。
水華緊隨其後,小嘴張張合合,麻雀般嘰嘰喳喳:“今晚吃什麼?翠然宮送的羊肉還有些,燒鍋子吃如何?”
周春白道:“你決定就好。”
水華叉著腰:“回回由我定,做好你又用不了幾口。你瞧瞧自個兒瘦成這模樣,病懨懨的,哪裏有精氣神?”
周春白剛巧走過一條小河,臨水自照。水中人青簪鬆斜,眼下一片烏青,半死不活的模樣。
不過這樣最好。
如此,她籌謀讓自己“病死”脫身時,才不會惹人生疑。
“周尚宮。”男子聲音自身後傳來。
周春白尚未來得及回眸,便聽見水華行禮的聲音:“參見陛下。”
春白規矩行了禮,低垂眉眼。
明黃衣角漸近,直到她能清晰聞見龍涎香的氣味。崇安帝掃了一眼她懷抱的醫書,蹙眉問:“太子近日所讀何書?”
周春白解釋道:“太子隨太傅讀書,自是學習聖書經典。這些是奴婢借閱。奴婢素有舊疾,故想從書中尋些溫養的法子。”
崇安帝點頭,道:“皇後去後,你照顧太子費心。如今他年歲漸長,東宮事事由你一人打點,未免疲乏。”
他頓了頓,指了身後一名垂手而立的內侍,道:“朕記得你你藥膳做得好,去與周尚宮做事。”
“是。”溫潤的聲音傳來。
待皇帝走遠後,周春白方將頭抬起,順著冬日淡薄的陽光看向淩知光。
十七歲的淩知光,還未長成二十七歲時的狠戾,眉目間卻已流露出薄情寡義。
如今的他卑弱得格外不起眼,諒誰能知曉,他日後會成為權傾朝野、威脅儲君的平榷司督主。
少年郎迎著她的目光上前,躬身行禮:“奴婢見過周尚宮。”
他的身子彎得很低,仿佛要低到塵泥裏去。周春白隻需一掃,便能瞧見他頸間露出的打補丁的舊衣,雖局促,卻幹淨。
她不免想起上一世,隨太子去獄中看他時,素愛幹淨的淩督主被鐵鏈吊起,剜了一目,折了雙腿,血肉模糊。牢獄中蛇鼠橫行,毒蟲爬過他的腳麵,他卻麻木無知覺。
重活一世後再見他,周春白心中唏噓。
“請起。”周春白淡聲回,又吩咐水華,“水華,你領他去安頓,先叫他……”
前世她是如何安排的?好像是叫他去庭前灑掃。想到皇帝方才的話,周春白頓了頓,改了主意:“叫他伺候我飲食。”
水華倏然抬眼問:“憑何?”
周春白道:“我不想吃羊肉鍋子,叫他備些藥膳給我溫補。”
水華憤憤不服,瞪了淩知光一眼,沒好氣道:“好吧。”
——
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案邊,周春白再次展開那本《玉養論》。這是她好容易才從藏書閣翻出來的“寶物”。
前世清理藏書閣時,她偶得此書,不知何人所撰,記了數百種毒方,裏麵有一方名為“七日死”,可叫人呈假死狀,七日後複生。
她曾試驗過這藥方,效果極佳,隻是沒想到有一天要用在自己身上。
周春白仔仔細細記下了要準備的藥材,忽然瞥見珠簾外站著一人。她合上書本,抬眼看去。
少年的影子被西窗斜照投在屏風上,身長玉立,眉飛入烏鬢,鳳眸點寒漆。隔著玉珠望去,周春白竟一時愣了愣。
前世,她先視他若無物,後又覺得他是奸佞,麵目可憎,倒是不曾細細端詳過他的外貌。
如今看來,他確有一副格外好的皮囊,難怪前世他雖是太監,還有諸多宮女願與他對食。
“周尚宮。”淩知光察覺到她的目光,低眉俯首,提醒,“藥膳燉好了。”
她道:“我無食欲,撤下吧。”
淩知光眸光微動:“是。”
他端著白瓷盅退下。
周春白忽又叫住他,道:“淩知光。”
她隻喚過他“淩公公”“淩督主”,從未叫過他的名字。
淩知光回身,躬身行禮:“尚宮吩咐。”
周春白拂了拂衣袖,起身走到他身前,忽地拽住他的手臂,撩起袖口。
淩知光比尋常男子白皙許多,光潔的小臂上滿是青紫的傷痕,叫人看得觸目驚心。
周春白心道,果然,她所聞是真。
淩知光少時飽受內侍府同僚欺淩,除了包攬臟活兒累活兒,還需供太監們淩虐取樂。
冬日跪冰、夏日捧爐都算好的,鞭子落在人身上,針紮進指甲裏……有時周春白懷疑,淩知光將平榷司那些酷刑用得爐火純青,正是因為他受過不少。
如今的平榷司督主方頂,最享受淩知光這等美人屈辱求饒的模樣。淩知光幾次向上求救,都被他遮掩下來,換來更嚴重的虐待。
數年折磨,他已然麻木,不敢違逆方頂半分。但等再過幾年,這名少年逐漸在陛下麵前得到青睞,權力增長的同時,曾經被掩埋的恨意也將瘋狂反撲。
最終,他會將那老太監五馬分屍,自己也會成為陰鬱殘暴之人,走仇人的老路。
上天仁德,予她重生的機會,假死出宮前,她興許能救一救他,不叫他走到那一步,也算做一樁好事。
淩知光似是被她的舉動驚到了,慌忙收回手臂,向後退了幾步,抿嘴不語。
“內侍府的人做的?”她問。
“奴婢鄙陋之軀,不敢臟汙尚宮的眼睛。”他低聲回答。
周春白轉身從藥匣子裏取出兩瓶膏藥,招手:“過來坐著。”
淩知光猶疑著,挪著腳步走到她身前,恭謹跪下。
周春白見他如此謹慎,也不為難,隻抬起他的手臂,垂眸上藥。
“這是年前我跌傷後太後賞的,效果極佳。”她溫聲說著,抬眸時卻見淩知光怔怔望著她,目光裏有些複雜的情緒。
“怎麼?”她問。
淩知光垂下眼簾,緩聲道:“奴婢多謝尚宮。”
周春白道:“既入東宮,便不再受內侍府管製,若再有人為難你,不必害怕亦無需忍讓,盡可抬出東宮。”
“奴婢明白了。”
支起的木窗邊,梅枝上麻雀扇動翅膀,忽然震落白雪。雪霧亂了霞光,晶瑩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