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點力氣?
馬車漸漸駛離了上京主城區。
葉蘭兒肩上漸沉。
隨著一次小小的顛簸,他的脖頸上傳來一絲涼涼的溫柔氣息。
葉蘭兒偏頭一看,宋若杉靠在他肩上的臉龐歪了一點,鼻尖無比貼近他頸上裸露的肌膚。
葉蘭兒眉間微蹙,欲圖伸手按在宋若杉顱頂,將她越界的頭顱撥正,可一見到她發頂的發髻和冠飾,又猶豫了。
今晨,晚娥帶著他一同為宋若杉冠發。
而今,這微微聳立的小山髻上可也有一半是他的功勞!
顱頂無處下手,葉蘭兒盯著宋若杉恬靜的睡顏,順著眉眼、鼻尖,因放鬆而微翹的唇形,最終將手落在了她的下頜處。
修長而帶著薄繭的兩根指節輕輕捏住宋若杉下頜處,向外微微一轉。
在他頸間如蘭般輕薄吐納的氣息,戛然而止。
心中的那點微漾也跟著瞬間平息。
葉蘭兒正要端坐,車身緊跟著又是一晃。
這次,宋若杉是徹底偏了過來,還在睡夢中趁勢摟住了他的大臂,臉頰靠在上頭不安分地蹭了蹭。
葉蘭兒沉沉吐了口氣,終是認了命,沒再動作。
小半個時辰後,微風卷起午後的柔光,夾著一點雜蕪的青草藥香吹了進來。
這樣的味道,葉蘭兒再熟悉不過。
甚至還有點反胃。
他忽地就咳了起來,而偎依在他身上的宋若杉,也很快就感受到了他身體的顫動,醒過神來。
葉蘭兒快速掩住口鼻,轉身背對宋若杉,總算痛快地咳了兩聲。
紓了口鬱氣,葉蘭兒剛要直起身來,背後便被一股柔軟的力道輕輕一壓。
覆在他背上的手掌微涼,同他一樣沒什麼血氣,隻是為他上下舒緩的動作酥酥麻麻的,叫人不適。
“是不是本宮壓著你了?”
宋若杉皺眉,葉蘭兒身上的衣裳單薄,明明指尖冰涼,卻不肯多穿點衣裳。
更重要的是,她太瘦了,脊背微微一彎,脊骨便跑到了皮上,十分明顯地突了出來,叫人硌手。
宋若杉心中關切,她第一眼見到葉蘭兒,便覺得她身上有幾分病美人味道。
高挑,削瘦,麵色發白。
還有那副永遠算不上討好親和的態度,才叫宋若杉毫不猶豫地選中了她。
而今,她既已成了她宋若杉的人,人也用著順手,便不能再是這副病懨懨的模樣。
宋若杉這麼想著,殊不知,她突入其來的觸碰,已在葉蘭兒的尾椎處燙開一道口子。
那是他最討厭被人觸碰的部位。
忍著因為這份觸碰帶來的異樣感受,葉蘭兒心中冷嗤。
壓著?
就這點力氣?
哪來的自信?
葉蘭兒眼尾掃過自己大臂上被宋若杉壓過的褶皺,眼中隱匿著淡淡不悅。
而此時,馬車不複先前平穩,晃動起來,顯是路況變差,兩人紛紛端正坐姿,按著各自的心思,不再多說什麼。
料是回春街到了。
果然,不多一會兒,車速緩了下來,藥香越發雜蕪濃厚。
葉蘭兒收斂神色,為宋若杉戴好帷帽,規規矩矩地扶她下車。
回春街上一派寂寥,街道狹隘,每家的門戶都不大,道上是起伏不定的土路。
饒是葉蘭兒,也不明白,宋若杉此時來到這處與她身份極不搭調之地,究竟是為了什麼。
隻是一輛規格不低的馬車旁,站著這樣一個裝扮高貴的女子,哪有不引人矚目的道理。
更別提這女子身旁的婢女,身材高挑修長,容貌絕美,扶風弱柳之姿,再拌著幾分病態,還真有種天上謫仙不入凡塵的味道。
眾人心中慨歎,就連婢女都是這等傾國傾城之色,這主子可又會比婢女更勝一籌?
原本空蕩蕩的回春街上,瞬間聚集了人群。
宋若杉見目的已達到,便帶著葉蘭兒往人群行去。
或許是來人的氣質太過與回春街格格不入,宋若杉所行之處,人群自會主動劈開一條小道避讓。
宋若杉來到人群正中,透過眼前的煙紗看了眼左側的招牌,回春街回春堂。
一眼望去,這家的招牌比街麵上的任何一家都要規整,鋪麵也比其他的要更大。
宋若杉轉了個身,人群跟著讓出一條小道,她嘴角噙著一抹淡笑,雙手負在身後,踏進了回春堂。
回春街上的藥鋪藥商其實都是一家一戶,一家鋪子皆是由一家人共同經營。
宋若杉的派頭很快便引得話事人出來相迎。
這些人多是同京中有名號的大藥鋪有所聯絡,倒是第一次遇見這等貴人,更別提,還是這樣的一個年輕女子。
宋若杉雖然帶著帷帽,可從身姿等其他外觀來看,不難推測出她年紀不大,更是個養尊處優的主兒。
指不準,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姑娘,來到鄙店,有何貴幹?”回春堂的家主生硬地作了揖,搜腸刮肚了好半天,才憋出這兩句文縐縐的話來。
“好說好說,本宮來此,是為盤下你這鋪麵。”
宋若杉大方就坐,開門見山,直接揭了帷帽,對著回春堂的家主展顏一笑。
回春堂的家主是個中年人,姓春,單名一個“見”字。
他雖對帷帽下的女子容貌有過想象,可在女子露出真顏的那一刹,他還是忍不住顫了一下。
天山雪蓮。
這是他腦中突然蹦出來的,唯一能與眼前的女子適配的一味藥材。
少女膚色瑩潤雪白,一雙靈動的招子似有看淡世間磨難的清澈。
那纖塵不染的氣質不正如同懸崖峭壁智商、冰漬岩縫之中,氣候奇寒、中年積雪不化的地域中,傲霜鬥雪、頑強生長的天山雪蓮?
春見做了二十餘年藥材生意,常常將藥比人,將人比藥,看人的本事就跟鑒別藥材的眼力勁兒一樣。
鮮少有過差錯。
等等,春見再次愣了下。
她、她開口時說了什麼?
本宮?
她、她是……
“當家的可聽過本宮的昭昭惡名?”
說話時,宋若杉笑意更深。
春見隻覺得腦中所幻想的那朵雪蓮,仿佛就在這一瞬間……
盛開了。
“這、這、這……”春見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本宮今日願以三倍市價盤下你的鋪子和生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不僅是春見一頭霧水,就連一旁的葉蘭兒,也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看宋若杉的眼神裏多了幾分審視。
以三倍市價收了這間鋪子?
這便是她口中讓銀子生銀子的辦法?
葉蘭兒端看著宋若杉臉上的盈盈笑意,心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上一次獨酌曾提過一嘴南越那邊的動向,未來三個月,怕是兩國邊境不穩。
難道……
她心裏打的是那個算盤?
若真如此,倒是他太小看她了。
宋若杉踏入回春堂後,就沒想過要隱瞞自己的身份。
甚至,她還要利用手中的殘存權利,強勢拿下回春街。
回春堂是春見來到上京城後的所有心血,這間四方見地之所是他一大家子安身立命之所,絕無隨意出手的道理。
然而,談判的時間並不長,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宋若杉便領著葉蘭兒出來了。
外頭的人尚且不知回春堂中發生了什麼事,皆放著手中的活計,圍在外麵探頭探腦的。
不一會兒,大夥兒便見原先進去的兩人複又出來。
唯一不同的是,那美貌婢女手中提著一打藥包。
而春見則是麵色難辨。
“當家的,這客人是來你這買什麼呀?”
其實這回春街上出的都是極其普通的藥材,並不稀有,那樣打扮貴氣的人,為何放著京中的大藥房不去光顧,反而跑到他們這兒來呢?
總不能是為了省那幾錢銅板吧?
眾人不解,隻見春見無奈笑笑,弓著背,雙手負在身後,幽幽歎了口氣。
“從今日起,我就不是這回春堂的當家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