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水推開院門,看到的是跟印象中截然不同的一幕。
東牆角立著兩把鐵鍬,鍬頭沾著新鮮泥血漿;西牆根堆著碼成方塊的土坯,每塊都拿草繩十字捆著。
雖然說,院子中間猶如野狗在雪白雪白的曠野裏撒歡跑出來的蹤跡,是那麼的紮眼。
這些細節還是像針尖紮進他記憶裏:從前梁金濤的院子,從來都是爛酒瓶和煙頭鋪地。
而在看到帶人過來的梁金水,張幸福突然想到了一血恥辱的法子。
所以當梁金濤低語說出警告的狠話之後,他猛地掙脫,活像條被踩了尾巴的土狗。
他抓起塊凍硬的驢糞蛋砸向縮在牆根的楊鐵錘:“裝你娘的死!沒看見青天大老爺來了!”
楊鐵錘鬼精鬼精的,立刻抱著腿幹嚎:“我腿折了啊!梁金濤拿頂門杠夯的!”
棉褲腿下隱約露出一大塊青紫——那是之前被張幸福用槐木棍子敲的。
張狗娃都不用張幸福用凍硬的驢糞蛋提醒,連滾帶爬地撲到梁金水腳下,哭爹喊娘地告狀:“領導,您瞅瞅,我頭讓梁金濤給開了瓢了。哎吆吆,肯定傷到腦仁了。”
又掀開早已看不清顏色的棉衣,露出塊結痂的傷口,指著言之鑿鑿地補充道:“還有這裏。”
那疤瘌邊緣發白,分明是十天前的舊傷。
見張狗娃一下子拿出兩處傷口,楊鐵錘頓時開悟。
“梁文書,我肋巴骨都塌坑了!”他湊過去扒開棉襖,肋骨處確實泛著青紫。
梁金水蹲身用指節叩了叩,突然聞到股紅花油味——這藥味他在衛生所見過,村裏的泥腿子醫生趙家表叔上周剛領走兩瓶。
對於兩個狗腿子的表現,張幸福是看在眼裏喜在心上。
側身避開梁金濤如刀的眼神,開始自己的表演。
“梁文書可得給咱做主!”他扯開破鑼嗓子,唾沫星子噴在梁金水棉襖的領章上,“您家這兄弟這幾個月一共欠我三百塊賭債,白紙黑字按著手印!”
他像變戲法一樣從棉褲裏麵翻出一張泛黃的紙,洇開的墨團活像潑了隔夜茶。
梁金濤抄起劈柴刀往木墩子上剁:“放你娘的狗臭屁!”刀刃擦著張幸福凍裂的棉鞋頭剁進雪地,“那欠條是你往我嘴裏灌金城大曲按的!”
“都他娘閉嘴!”梁金水一腳踢飛腳邊的磚頭塊。
碎片濺到王栓柱綁腿,這退伍兵條件反射摸向腰間——那兒別著收繳來的三棱刺。
張幸福突然往梁金水懷裏撞,被兩個治安隊員架住胳膊還抻著脖子喊:“梁文書要護犢子,老子現在就去鎮委大院!”
他把“鎮委大院”四個字嚎得震天響,牆頭積雪簌簌往下落。
楊建國拿著罰款單的手突然打顫。
他瞅見欠條上的紅指印油亮得反常——這是村部會計室上月丟的印泥,跟張幸福棉襖蹭上的朱砂色對得上。
“三百賭債,兩百湯藥錢,八十補身子。”張幸福掰著凍蘿卜似的手指頭,“統共五百八,少個子兒我就上縣裏貼告示!”
他後槽牙咬著“告示”倆字,瞥見梁金水拳頭攥得嘎巴響。
梁金濤掄圓斧子要劈,被強老漢用量地尺架住:“不敢呐!”
楊木折子哢嚓斷成兩截。
張狗娃趁機滾到梁金水腳邊,抱著他的小腿幹嚎:“梁文書您摸摸,我肋巴骨都塌坑了!”
王栓柱突然薅住張幸福後脖領:“你襖子裏揣的啥?”
三顆刻著“萬”的骨牌掉出來,在雪地裏白得瘮人。
“這不是老子的!”張幸福抬腳要跺,梁金水早搶先把骨牌拿在手裏。
牌角新鮮的刻痕還帶著鬆香味——全村隻有王癩子的棺材鋪有這料。
張幸福見勢不妙,抖著欠條往前湊:“白紙黑字!三百塊!”泛黃的紙頁擦過梁金水眼皮。
他注意到紙角有暗紅印跡——是村部丟失的保密文件用紙,去年武裝部發槍械登記表時短了三張。
“金濤。”梁金水突然轉身,盯著堂弟磨破的棉手套,“是你打發秀芬去給你三嫂送凍梨的?”
這話問得突兀,在場眾人都愣住了。
梁金濤點頭說道:"二哥,我早就瞅見九隊果園子裏的梨樹稍稍上掛著十來個凍果子,’他攤開手掌,虎口處凍瘡裂著血口,“我想起來二媽在的時候說過月子婆吃點冰的有好處,我就爬樹給我三嫂子都摘來了。”
堂弟的心細如發讓梁金水心頭猛跳。
目光掃過院中新砌的雞窩——黃泥裏摻著碎麥秸,正是二媽教過的法子。
近幾個月梁金濤偷了不少人家的雞,絕不可能費心搭窩。
“梁文書要徇私?”張幸福突然把欠條拍在楊建國胸前,“會計給念念!”
他指甲縫裏的紅印泥,在白雪地裏刺得像灘血。
楊建國扶正眼鏡念道:“今欠張幸福同誌人民幣叁佰圓整,於臘月二十日前還清。借款人梁金濤,九零年十一月初八。”
聲音越來越虛——那日期分明是村部失竊印泥的三天後。
“十一月初八?”梁金水突然冷笑,“那天金濤在鄉衛生院打吊瓶。”
你如果認為我說慌的話,明天就去找衛生所李大夫開證明。”
梁金濤的確去鄉衛生院打過吊瓶,但具體日期梁金水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他其實是在試探張幸福。
張幸福臉色驟變。
楊鐵錘突然跳起來要跑,被王栓柱用麻繩絆了個狗啃泥。棉褲撕開大口子,露出腿上的青紫——那淤痕邊緣發黃,分明是舊傷。
“好個十一月初八!”梁金水突然揪住張幸福領口,“上個月十八,你偷了王寡婦家兩隻下蛋母雞!”他指尖戳向對方棉襖裏子,“這補丁用的還是王寡婦家窗簾布!”
“你們合起夥來坑我!”張幸福可不會輕易服軟,突然從棉鞋底摳出個小紙包,“這裏還有一張欠條!”
抖開的煙盒紙上,歪扭字跡還帶著酒漬:“欠張幸福五十塊,梁金濤,九零年臘月十五。”
梁金濤突然大笑:“臘月十五那天我在縣收容所!”